第9章 热孝

招魂、给尤老娘更衣、报丧、给尤老娘洗澡、再更衣、做铭旌、做魂帛、小敛……院中的动静直闹到第二天五更才稍停。

尤烟烟睡了醒、醒了睡，却一直留出半只耳朵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柳湘莲在送一个嗓门不小的男性——应该是薛蟠。

薛蟠不停的说：“我把人都留下，若有什么事只管去找我。二弟……”

至于柳湘莲和薛蟠说了什么，尤烟烟没听清。不过看来薛蟠对柳湘莲也是真的，呃，兄弟之情？

这让她的安全感又多了几分。

不论尤二姐结果如何，起码她自己是几年内不必担心被人骚扰、侮辱……成为“弃妇”了。

是的，只是几年内。

尤三姐的记忆她已经往前看到了十岁，足够她将她现在所处时间的世情风俗社会习惯了解大概。她上辈子忙于工作，不太有时间娱乐，所学专业又和历史毫不沾边，对古代的全部了解来源于少数几本小说，比如——《红楼梦》。

她知道古代女性社会地位低下，可真正看过了尤三姐的记忆，她才对女性的社会地位究竟低到什么程度有了直观的了解。

举一个简单的例子。

如果尤二姐顺从原本婚约嫁给张华，那么赌鬼张华是可以让尤二姐去卖·身供他赌·博的。张华还可以典妻——即把尤二姐“出租”给别的男性一段时间生儿育女，或直接卖妻。

妻子是丈夫的所有物，女儿是父亲的所有物，妹妹是兄长的所有物，阶·级分明。

就算是在所谓“高门有礼之家”，尤氏要对贾珍染指儿媳和娘家妹妹忍气吞声，王夫人想拦贾政打贾宝玉还得搬出死了的大儿子跪劝。就算是王熙凤，生日当天被丈夫偷情到床上，她对贾母哭诉委屈，也只能提是贾琏要杀她，而不能先说她自己“吃醋”。

到了书后期，孙绍祖折磨死了一等将军之女贾迎春，虽已失势却还有荣国公府壳子的贾家不是也无能为力么。

那时候宫里的贾元春还没死呢。

而她现在的处境甚至比贾迎春还差十倍。

贾迎春好歹是“名声清白”的正经公候府姑娘，有父有母——虽然父母都不太算东西——有祖母，有叔叔婶子，有兄弟姐妹，有一份符合她身份的嫁妆，出阁还能跟着陪嫁出去四个丫头，也就是说至少有四个忠诚于她的人可以替她做事。

而她尤烟烟呢，名声早已一塌糊涂，生父和继父早都烂成泥了，有还不如没有的母亲——她真的不想这么称呼尤老娘——也快烂了，一个同胞姐姐，和她名声是一样的烂，给人做了二房，还不知能不能活过后半年，有一个做国公府当家奶奶的继姐，丈夫偏是坏她名声的主因。尤家全部的家财加起来估计都没有贾迎春嫁妆的五分之一多，她也没有任何“心腹”可以做帮手。

论起人品，柳湘莲是比孙绍祖强十倍不止。可谁又知道将来柳湘莲会不会后悔娶了她这“娼·妇粉·头”？

贾迎春被孙绍祖欺侮，人人都知是孙绍祖混账而非她活该，但若她被柳湘莲厌弃，大约人人都只会觉得理当如此。

脚步声近了，尤烟烟让尤三姐的感情浮上来几分。

她感到心口隐隐发疼，鼻子也在发酸，有泪水控制不住地涌出来。

有人推开了堂屋门。

尤二姐的声音轻轻说：“姐姐慢点。”

几个人的脚步声和衣料摩擦声近了，卧房门被推开，喜鹊从临窗炕上惊醒，忙着披衣下来，先迷糊着问：“三姑娘？”

接着，她看到了来人，忙低头：“珍大奶奶，二奶奶。”

尤烟烟在这时睁开眼睛。

为了时刻观察她的状况，怕她发高热发现不及时，她床上的帐子是不拉起来的。

她满眼泪水，眼圈儿发红，鼻尖也红着，看向她的姐姐们。

“三姐儿！”身量纤纤风韵犹存的尤氏快步走过来，握住了尤烟烟的手。尤二姐在她身后早又泣不成声。

尤老娘并不是尤氏的亲娘，只是继母，但尤氏依然哭红了眼睛，面上掩不住疲色。

尤烟烟知道尤氏对尤老娘大概还是有些感情的。

但尤氏今年三十有五，尤老娘带着两个女儿改嫁到尤家的时候，她已经出阁成为珍大奶奶了。不到十年，尤氏的父亲去世，尤老娘和尤二尤三姐妹便成了只能扒着尤氏生活的拖累。再过几年，尤二姐长成，在尤老娘的默许下和贾珍勾搭成奸，还和贾蓉不清不楚，贾珍又看上了尤三姐……

记忆只是记忆。

当尤氏真的来到她面前的时候，尤烟烟才发现她是真的很善良、很包容的一个人。

工作几年，共换了三份工作，几乎每年都能升职，尤烟烟自认有几分识人的本事。

尤氏在尤烟烟床边坐了有小一刻钟，问她的伤口，问她的起居，拿手探她的额头看她有没有发热，握着她的手让她只管安心养伤，母亲没了还有她，又说出目前她最关心的事让她安心：“我已和柳相公商议了，等你的伤一好，就给你们办婚事，热孝里出阁不妨的。”

就算尤氏有私心，尤烟烟也真的感动了，但她还是要装一装：“姐姐，我想给妈……”

“快别犯傻！”尤氏迅速往门口看了一眼，压低声音，“好容易能过安生日子了，你还要拖。不赶在这时候办完大事，三年后谁知是什么光景？你仔细想想我的话，可别糊涂了！”

尤烟烟放纵尤三姐的伤心在她身体里肆虐，她的眼泪像溪水一样流淌不绝。

但看她这副模样，尤氏反而放心了。

着实不早了，尤氏不好再留，在外间叮嘱尤二姐数句，又在院中谢了柳湘莲一回，便自乘车回宁国府去。

尤二姐一个不顶事，贾琏不在家，院里没有能主事的男人。事急从权，柳湘莲作为准姑爷，便留在前院倒座睡了，预备随时有事。前后相隔一道院门，倒也不算违礼。

院子静了下来，尤烟烟却没了睡意。

她终于下定决心，不能任由王熙凤摆布尤二姐。

尤二姐的“丑事”被大肆宣扬，同时也会影响她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