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他的名字

对于孟离舟忘记了西扶柳，还对她说了一句贾宝玉的名言这件事，她有点高兴。

此前她莫名其妙对孟离舟产生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抽丝一般消失无踪，孟离舟忘记她是最好的结局。

弱风许是谎话说多了，听闻孟离舟贾宝玉上身对西扶柳说“面善”后，信口拈来一句，“这是咱们的远房表妹西扶柳，舟舟你怎么忘了呢？你两岁的时候还被柳柳的娘亲抱过的呀。”

可怜的孟离舟苍白的脸上瞬间浮现一丝因想不起西扶柳这个远方表妹的愧疚。

西扶柳于心不忍，但落英和弱风用目光逼视她，她只好硬着头皮磕磕巴巴叫了孟离舟一声“表……表哥”。

“失忆”的孟离舟怀疑自己这个大表妹是个结巴，随即面上愧疚的神情又掺杂了一丝怜悯。

落英要带孟离舟先回去找庸医，孟离舟眨巴眨巴眼睛，问道，“姐姐和白芽子还有……柳柳表妹不一块回去？”

落英一本正经胡说八道，“七峰山的日落日出都很美，他们仨打算再看几天。看完了，帆帆就送柳柳回家乡吧。”

弱风点点头，嘱咐孟离舟回去好好养伤，又问落英，“你想好了吗？真的不跟我一块去送柳柳吗？”

落英低头，抬手将碎发拢到耳后，又抬头看着挽山城的方向笑了笑，声音虽轻却含着一种坚定的决心，“不了，他还在等我。他在哪里，我和舟舟就去哪里。”

西扶柳看着落英，蓦然发现她的面容其实很年轻。

孟离舟表现得也很奇异，西扶柳怀疑他不仅仅是不记得她了，还不记得脑子怎么用了。

毕竟他自己全身上下伤痕累累，而地上这么多蛇尸，他却不曾有疑，甚至艰难举手朝她作揖，郑重道，“那表妹保重，一路顺风。”

西扶柳心头莫名涌现出一种离别的悲凉来，好似此番之后，她与他们再不想见一般。

待落英和孟离舟的背影消失不见，弱风道，“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但还是先换个地方，这里怪臭的。”

坐到湖边的大石头上，西扶柳见对岸王回之和除妖师一行人已不见踪影，白芽子道，“那蛇王惨叫时，那一行人已经到七峰山脚下了。”

白芽子说完化作原形自顾自奔进森林里游玩去了。

弱风对于西扶柳的来历身世并没有隐瞒。

据弱风说，西扶柳飞升前是西方一霸，打架格外厉害，服气不服气的都因为打不过她或者没她不要命给她封了一个“妖王”。

而弱风是西扶柳的闺蜜，当年西扶柳在天上的二哥下凡来找西扶柳，西扶柳以为是找她打架的，就把自家二哥打了一顿，她二哥白侻既自豪又憋屈，因为伤重留在凡间修养，弱风悉心照顾，照顾着照顾着就照顾了一个白芽子出来。

后来弱风便成了西扶柳的二嫂。

至于落英，是弱风的亲姐姐，还没化形的时候被一个喝了酒的汉子打得半死，后被一位公子相救，落英因此对人家一眼万年情深几许。

落英爱上公子，化形后想去以身相许，哪晓得她化形用时太久，公子垂垂老矣，落英非但没嫁给恩人，还险些被恩人的曾孙抢去当老婆。

公子去世后，落英就开始寻找公子的转世，默默守着公子长大，待公子到了谈婚论嫁时，跳出来用“猛女十八式”征服公子。

孟离舟是落英和公子生下的唯一一个孩子的转世，四舍五入一下，这辈子的孟离舟勉强算是落英和孟大人的孩子了。

孟离舟这辈子比较倒霉，两三岁的时候和亲生父母走散了，险些被饿死之际被落英找到并认作儿子带回孟府。

西扶柳听闻，不禁道，“你诓我的时候能不能自己先对一下稿？怎地我二哥姓白我姓西？”

弱风笑了笑，“害，那不是你自己舍不得‘西扶柳’这个名字嘛，硬不改嘛，其实你还叫‘白黎’。”

西扶柳一愣，“我为什么舍不得‘西扶柳’这个名字？”

要说现在，她可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名字，因为这会让她想起前世，想起那些不能动弹如活死人一样的日子，想起那个被亲人遗弃不被爱护的可怜自己。

弱风道，“因为这名字是那位大人给你取的，你怎会舍得不要呢？”

“哪位大人？”

“唔……你会想起来的。”

西扶柳不明白这有什么好隐瞒的，但也识趣没有多问，转念问道，“当初你同孟离舟出现在连龙山西边是？”

“噢，那是为了等你出来，我哄着舟舟以抓蛐蛐儿的名义等了你个把月。”

西扶柳又问，“那……猛兽毒虫动物园？”

“动物园？害，那都是附近害人的小妖，我专门抓来关在孟府后院，以防它们出来害人。”

“搞半天动物园是你开的，害人家孟离舟年年位居挽山大龄单身男青年榜首，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弱风答，“不会不会。人妖殊途，当年落英生下的孩儿被诅咒，无论轮回多少次，都不会活过二十五岁的，既如此又何必祸害别的姑娘。”

西扶柳翻了个白眼，“不祸害别的姑娘，那你和落英那么热心撮合我和孟离舟又是怎么回事？”

闻言，弱风连连摆手，环顾四周后，仿佛明志一般大声道，“别瞎说！我们哪敢撮合你和舟舟，这不是舟舟体内有那位大人的一缕魂嘛，我们那是撮合你和那位大人！”

西扶柳嗤笑一声，“很好，又回到了那个问题，那位大人是谁？”

弱风打哈哈，“你会想起来的。”

“对了，那有一回你问我大花蛇不见了是怎么回事？”

“害，那次你去后院，那群兔崽子认出你来了，它们千方百计让大花蛇逃走给石矶报信来着。”

西扶柳回忆了一下那阵子的事，反应过来，脱口道，“所以你从半山腰摔下去了？其实是为了追大花蛇？

“哪能？那种小妖还能让我摔跤？我那是同石矶打架受伤了，化形时不小心被人看到。”

“噢，难怪那日街上有人说虎妖现世，所以那虎妖是你，我还以为是我暴露了。”

弱风又开始打哈哈，“没区别没区别。”

西扶柳想了想，还有个问题困扰了自己许久，“为何我化形没有衣裳？”

弱风难得正经一回，看着西扶柳笑得追忆又略显凄苦，“那是因为……有个傻瓜曾说，‘乱世难存，当活着也成为一种奢望时，其他的全变成了多余‘。”

西扶柳总觉这句话很熟悉，不曾细想，又听弱风道，“那个傻瓜还说，‘要把所有的力量化成刀剑利刃对准敌人的胸膛，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才能让她身后的人活下去’。你说……”

弱风转过头看向西扶柳，眼眶微红，却又勾起唇笑了笑，问道，“她是不是很傻？”

西扶柳无法回答，因为她内心狂跳，心湖里的禁制冲破一道细小的口子，蠢蠢欲动的记忆顺着口子溢出来。

在她脑海，她看见了一个群魔乱舞，万妖肆虐的乱世。

天灾人祸，百鬼夜行，有人为了苟延残喘，不惜出卖至亲，不惜同类相残。

杀戮成为日常，弱小是原罪。

戾气，恐惧，仇恨，怨怼，所有负面情绪糅杂成漫天迷雾遮天蔽日，各种各样的尸体填满江河湖海，到处都是恶臭盈天，早已不见蓝不见绿不见青不见白，仿佛世界失去了色彩，只剩绝望的黑和灰。

但就在这样一个乌烟瘴气的世界，她见过最纯真的善良。

她救了一个人，亦或是被那人所救，他带她回到他住的山上，那里还有许多跟他一样善良的人。

他们在乱世抱团取暖，齐心合力一致对外，保护最弱小的幼崽和最孱弱的老者。

更重要的是，纵然大家知晓她是一只妖，他们仍然信任她接纳她，不曾对她露出一丝异样的目光。

就她之人给她取名“西扶柳”，山上的人便都唤她“柳柳”。

她此前踽踽独行，不曾有过姓名和朋友，但自那人带她去了那里，她拥有了家人，甚至活得像一个凡人。

再后来呢，她看得不太清了，透过那些黑红的迷雾，依稀可见妖魔鬼怪冲破护山大阵，家人们一个接一个死去，他们的肉身和魂魄沦为妖魔口中的餐食。

穷尽她所有，没有救下一个家人，在那一片熊熊烈焰前，最后死去的是带她回家的那个人，她看不清她的样貌记不起他的名字，只看见他挡在她身前被一条蛇尾卷走，蛇妖的尖尾刺穿他的心脏，锋利的牙扎进他脖颈吸食他的血肉……

她好恨啊！

好恨啊！

但她无能为力，四肢和脊骨都断了，肩头被鬣狗撕下大块血肉，身体极致的痛过后便是麻木，但她的心还活着。

在那人被妖魔分食之际，她像一堆软拦的淤泥黏在地上，眼睁睁看着他成为一堆白骨……

她内心叫嚣着，倘若能活下去……

倘若能活下来，那些妖魔们，都要碎尸万段，都要挫骨扬灰！

眼泪混着血水迷蒙了她的双眼，透过水雾依稀可见白骨中央飞出一道青影，伴随一声威震八方的龙吟……

龙形青影忽明忽暗穿梭于暗云间，所到之处电闪雷鸣，紧接着暴雨突至，硕大的雨瓢泼而下，洗刷浓稠的血液，浇灭杀戮的烈焰。

妖魔惨叫声不绝于耳，随即又被怒意奔腾的龙吟掩盖。

她眨了眨眼，雨水滑进眼睛却并未让她难受，甚至浑身的痛苦都得到缓解，她感受到伤口极其缓慢的愈合。

不知道过了多久，妖魔鬼怪再无声息，撕咬她的鬣狗也不见踪影。

骤雨初歇，罪恶腐朽成养分渗入泥地里，她看见半空龙形青影幻化成一位长身玉立的男子。

那人单手持剑，抬手挥剑一斩，剑光所致，邪魔退散，戾气和怨恨糅杂的厚厚暗云被劈出一道深深的缝，缝隙漏下一线光，光芒所到之处，绿草疯长，妖艳的花争先恐后开放。

她感到熟悉的温暖，像极了高空浮立那人的怀抱。

强烈的渴望像藤蔓一样疯狂滋生，冲击她的神经，刺激她的血液。

她要活下去！

她要变强！

如他一般，用刀光剑影劈开阴邪，从天上偷来温暖的光让恶臭的土地开出灿烂的花！

我甚至渴望，有一天能与他并肩而立，他若穿梭于云，她便行走于风，然后在某一天，她和他携手站在云雾之巅，俯瞰繁华喧嚣尘世。

云巅之上的那道身影又挥剑一斩，暗云再次被劈开，交叉的缝隙漏下十字形的光芒，花儿迎风招展，扑鼻的香气驱散腐臭，被清风送往更黑暗的角落。

但是他神魂燃烧殆尽，他的身影碎裂成无数道青光连同漏下的日光一同洒下，她费力抬手去抓，却只抓到一把虚空。

她想起来了，她终于想起他的名字。

云从。

“孟云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