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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女丞相(1)

时值午夜,突然毫无预兆地下起了大雪。

温云卿孤身一人未着宫装,从黄昏直日落又到明月高悬,不知不觉已在外面站了两个时辰,太监总管已经拐弯抹角来劝了她不下三五次,她仍不愿离开。

殿内皇帝仍在温柔乡中不肯起,又是小半个时辰过去,太监总管张昭轻着手脚从殿内走出来,大门在他背后关上,掩住里面温暖的火光和甜腻的香薰,他望向白玉长阶下已经落了满身白雪的身影,冲着一旁掌灯的小太监低声问了一句:

“温相就一直在这儿站着?”

“回老祖宗的话,一直在呢。”小太监细声细气地回道。

老太监便叹了口气。

皇帝终归是年轻气盛,压不住性子。

温家大族,前朝开始便已有历史,多年战乱人才凋零,可说到底却也未曾被撼动根基,即使皇帝不愿意给温云卿面子,也总该顾忌温云卿的出身,怎么好让人家枯等两个多时辰?

他抖抖自己的衣摆,踩着一地绵黏的厚雪吱嘎吱嘎走到温云卿的面前,她身上披着的黑色大氅已经被落雪悉数染成霜白,连呼出的白雾也浅了许多。

老太监咽下一声怜惜的轻叹。

这姑娘怕是早就冻透了。

温云卿能以三十岁刚出头的年纪就手握大权坐上丞相之位,大大方方站在一群白胡子老头的最前面,若不是忠心天地可鉴,皇帝也不会在最初选择了她坐这个位置。

外人都道她权倾朝野一手遮天,可张昭瞧得清楚,皇上年轻心比天高,瞧着先帝被温家压了一辈子攒了一肚子火气,他没胆子琢磨温家,倒是把年轻的温相折腾得这么多年没过上几天好日子。

今天晚上也是,非要让温家二小姐坐着小轿进宫,要知道二小姐温云枝是温云卿的庶妹,哪怕是前朝后宫,就算是平民家的姑娘也没有一抬小轿不声不响送进宫的说法,温家二小姐怎么能就这么进来?

温相和她一前一后匆匆入了宫,却一眼皇帝也没瞧见,到了温云卿这儿,和她只道皇上有事稍后再说,便让人家在殿外生生站了两个时辰。

宫中人心难测,老太监只得掩着自己满眼怜惜,耐着性子哄道:“天都晚啦,温相还是回去吧。”

温云卿的面容掩在兜帽之下,只露出小半张冷白皮的下颌和被寒风吹散血色的嘴唇,她冻僵了身子手足笨拙,只能对着他微微低低头,低声道:“……公公。”

老太监张昭道:“温二小姐入宫也是她的福气,您就别这么挂念着了,皇上嘱咐过,云枝姑娘直接封妃,这已经是天大的恩宠,温相就别再继续想了。”

温云卿嘴唇颤动,比起难过愤怒更像是冷得牙颤;她对这件事情没有任何反应,只平静说道:“小妹入宫是她喜欢,我怎么会说这个。”

她隔着兜帽沉吟一会,微微蹙眉,却是提了另外一件事情:“今天早朝说的事情,皇上还没给我个答复……陛下许久不曾见我,难道是以为我是为了云枝来的,这才不愿见我?”

张昭顿时瞠然,惶惶道:“温相可别乱说这些,您早上那般不客气,皇上可是生了一天的气呐!”他左右看了看,才低声道:“眼看着过年了,您又何必拿这些小事情来让皇上劳心伤神,徒增不快?”

温云卿沉默许久,缓缓翘起嘴角。

“……皇上的意思,是我在这儿站了两个时辰要问的事情,不过是件想不起来的小事、甚至还没我妹妹入宫来得重要?”

张昭哑然。

——温云卿要问的,是皇帝想要重修祭坛的事情。

玄朝国土辽阔,可大多却都是崎岖山岭旷野荒林,主要产粮的地方却不是很多,今年南方年初水患淹毁田地,北方秋收时节又遇旱灾以致颗粒无收,这个冬天本就难熬,偏又碰上边境游牧铁骑骚扰不断,前线粮草消耗极大,只能想办法从其他小国购买粮食,或是寻国内粮草大户,从他们身上琢磨解困的法子。

一众大臣急得焦头烂额,各种各样的折子堆满了书案,可这种时候皇帝却只想要开天坛祭天作法,祈求仙山仙人的帮助。

若是单纯如此,温云卿倒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现在情况已经烂的不能再烂,大家寅吃卯粮勉强熬过今年,明年开春若能一鼓作气撑回来也算是个希望;而现在人心惶惶,皇上如果能为天下黎民百姓真心实意祈祷上苍,他们这些人用些手段,倒也着实能起到些安抚民心的作用,不至于是全然无用功。

可皇帝偏偏觉得现在的祭坛实在是简陋又陈旧,容易惹恼仙人,于是便要重新修建祭天法坛。

今日的朝堂上,皇帝不过是意思意思想要询问一下温相的意思,结果温云卿毫不犹豫地就把皇帝的想法给否了,理由仍是皇帝早就听厌的老一套:国库空虚民不聊生,此举只能是劳民伤财空损国力,于情于理与都没有半点好处。

温家势大,历经三代桃李天下权倾朝野,如今的皇帝比温云卿还要小个五六岁,先帝昏庸无心政事又相当依赖老臣能力,自上代老温相开始温家便奉旨摄政,理直气壮地代管朝政,若不是先帝死后没几年老温相也跟着心衰力竭而死换了如今更年轻的这一个,怕是小皇帝连摸摸奏折的可能都没有。

温云卿拿出来的理由倒是足够充分,可惜她不在乎皇帝的面子直接说得过分直白,加上皇帝自己也是一向矜持自傲的脾性,看见满朝文武一多半都在附和温云卿,顿时怒极反笑:“温相说得可真是……义正词严,连朕也不敢不听啊。”

“臣不敢。”

“不敢?朕看你就没什么不敢的!!!若朕当真想做什么却又违了你温相的意思,是不是还得天子下阶给你赔礼道歉啊!?”

这说法太过了,那好脾气的老臣上来打圆场的步子还没迈出来,皇帝就已经随手扔了温云卿的折子,也不顾群臣面面相觑,转身拂袖而去。

温云卿一抬眼,在满朝诚惶诚恐的请罪声中,慢悠悠地自己站直了身子,半点也不见惶恐模样。

气倒也不小。

君臣两个僵持不下,最后还是温云卿黄昏时分过来在书房门口站了两个时辰,这才算是给皇上一个台阶,可现在她躲在大氅之下的手早已被冻得发僵,皇上还是没有半分动静。

这会听着老太监的话,她缓慢摩挲着自己僵冷的手指,慢条斯理地道:“……皇上若是醉在了温柔乡中就不劳烦他起来清醒了,劳烦张公公转告一声,祭坛的事情臣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接下来自会好好处理,请皇上放心就是。”

“温相?”张昭愣住,却见温云卿转身就走,步伐速度丝毫感觉不出来她是个在冰天雪地里站了两个时辰的,只是当张昭反应过来的时候,眼前却已经失去了温云卿的背影。老太监在原地急得跺了跺脚,盯着透出温暖光亮的大殿,苦着脸回去复命了。

隔着重重帷幔,老太监恭恭敬敬跪在最外面,对着里面隐约人影道了一声:“回皇上,温相已经回去了。”

“你都同她说了,然后她就走了。”

回应他的声音分外年轻,语气平静,不便喜怒。

“都说了,”张昭战战兢兢,脑袋伏地更低:“温家二小姐的事情也同温相解释了,她没说什么。”

里面又问:“她就这么站了两个时辰?”

“是,足足站了两个多时辰呢。”

里面人哼了一声。

“……以后就别叫二小姐了。”里面的声音漠然道:“温家出身,又是温相同父异母的亲妹妹,日后便叫温贵妃吧。”

张昭心中悚然,面上丝毫不显,口中还是应了声是。

老太监在踟蹰片刻后,还是犹犹豫豫地开了口:“还有一件事……”

“说。”

张昭吞吞吐吐:“温相……问起今日朝堂上的事情……”

“哦,你说那个。”年轻的皇帝声音里写满了不以为意,像是先前那令群臣胆怯的怒火不过是一次随口为之的无聊玩笑,满不在乎地说道:“温相今日也受了委屈,这种小事便随她高兴就是;闹脾气归闹脾气,她的脾气朕了解,多大的事情最后总归能顺着朕的意思处理好的。”

张昭嘴里一苦,呐呐道:“是。”

“对了,你去叫焕之过来,让他送温相一程。”

皇帝沉吟片刻后,又道:“还有,让人准备轿辇和暖炉,温相站了这么久,总不好让人家再自己走回去——她身子骨一向虚地很,随便折腾一下就要告病在家,若是今天晚上在这儿落了病可就不好了。”

张昭心里嘀咕一句,应了声是,便退了出去。

温云卿往外走着,步伐速度飞快。

有那机灵腿脚快的小太监和她相熟,便提前帮着告知了一声等在宫门外的温家侍女忍冬。

等到被皇帝派来的张焕之和轿辇赶过来的时候,温家的马车也已经停在不远的地方。

温云卿没去理会站在不远处的张焕之,这边的忍冬已经捧着暖炉慌慌张张赶过来了,她伸手接过,露出一双苍白冰冷的手掌,指尖无意识划过忍冬掌心时顿时激得对方打了个机灵,侍女顿时面露心疼之色:“怎么好让您冷了这么久……”

她絮絮叨叨的嘀咕半天,倒是和主子一样不约而同无视了不远处大步走来的年轻督公。

年轻的督公生得容貌俊俏,净身后无可避免地少了些少年阳刚气,五官之间渐渐酝生崭新风情,如今得了权势滋养,瞧着便别有一番阴柔妩媚的独特艳丽。

他身后停着的轿辇华贵奢丽,乃是皇帝专门赐给张焕之的,这位风光无限的御前红人此刻垂眉敛目一派恭敬温顺的模样,低着头对着温云卿行礼。

“焕之见过温相。”

男人嗓音清亮,仍是停留在最干净的时候。

“督公不必如此。”

温云卿拢着暖炉将手缩回大氅下面,语气平平的道:“论官职年纪,我倒是的确比你大些,可论起能在皇上面前说话有用,我却又远远不及你。”

张焕之神色平和,仿佛全然没听见对方的言外之意,只恭敬道:“皇上赐了轿辇送您回去,还请温相过来。”

温云卿却没回应。

“温家已经来派人接我了,不牢督公费心。”

她懒得再看他,转头走向温家的马车。

非要说的话,她和这人的确有过几年的孽缘。

她还记得当年那个默默无闻的小太监,病弱苍白瘦骨伶仃,像是只被雨水打湿了毛皮落魄难堪的流浪猫。

——先帝生性荒唐男女不忌,且偏好病弱憔悴之美,宫内不少貌美宫人为求皇帝一眼垂怜,将自己生生饿死的不在少数,当然也不乏那特意挑了年轻漂亮的送上去,只是意图给自己换个好位置的老人。张焕之那时候岁数不大,骨相尚未张开的少年却已经容色姝丽惊艳非凡,自然难以逃脱一劫。

他命不好,但是他当年胆子够大。

十四五的年纪,眉眼间染着媚,骨子里带着狠,男生女相的绝色皮囊,少年直挺挺跪在她的马车旁边,揪住过路的温相衣摆,一抬眼的风情像是风雨中摇摇欲坠的染血桃花,无边艳色里莫名染了三分邪气,他低声下气哭音颤颤,膝行几步凑过去用额头抵上温云卿的裙摆,哑着嗓子哀声求温相救他一命。

——温云卿允了。

那几年先帝行事愈发荒谬,将玩腻的宫人连带物品赏赐给朝臣也是常有的事情,温云卿找了机会,借着父亲的名义入宫办事,顺手也把张焕之给求了下来。

她记得那时候的张焕之乖得很,说什么都好说什么都是,但凡温云卿开口,无论多么莫名其妙的要求他也绝对没有半分违逆的意思。

……可惜,又有谁猜到了她随手救的不是个小猫,而是个尖牙暗藏的毒蛇。

该说不愧是伺候人出身的,察言观色的本事好的不是一点半点,两代温相交替之间难免会有些顾及不到的疏漏破绽,张焕之便咬着这一点破绽,死死抓着皇帝对温家的忌惮之心,趁机借着如今年轻皇帝给出的一股东风一路青云直上,摇身一变成了如今的张督公。

张焕之现在似乎也没有变了性子的样子,听见温云卿拒绝上自己背后的轿辇,眉头也不皱一下的抬脚就走了过去。

忍冬还以为他要做什么,却见这位高权重的督公大人竟弓下身子,亲自伸出胳膊递到温云卿的身侧,垂眉道:“慢些,奴才扶您。”

忍冬顿时瞪大眼睛,立刻也跟着在另一侧抬起双手等着温云卿来撑着,娇声道:“主子,轿内有热茶,您进去休息会吧。”

张焕之没有说话,目光沉沉扫了一眼忍冬,极快地收回了所有的视线。

温云卿有些不太耐烦,无视掉张焕之的手臂伸手按在忍冬柔嫩掌心,只是她这边刚刚抬脚,却又被张焕之拦了一下。

只见这位督公大人默不作声地弯下腰来,用自己金线纹绣的织锦袍袖细细拂去马车踏脚处的落雪,这才恭恭敬敬退到一侧,不再动静了。

温云卿:“……”

她神色不动,眸光如常掠过张焕之的身上,随即动作利落地入了马车,彻底不再理会外面的张焕之了。

“督公……”见主子孤零零立在原地目光追着渐行渐远的温家马车,身后有人小心翼翼凑上前去,喏喏问道:“温相今日怕是受了寒气,正好近几日收了两根上好的山参,您不妨明天去看看她?”

“哪里不长眼的小子拿来孝敬我这阉人的腌臜东西,你也敢拿去污了温相的眼睛。”

张焕之仍遥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随口回答的声音冷森森的没有半点温度。

只是不知过了许久,他又慢慢收回目光,没什么情绪起伏的幽幽道:“……去什么去,这天底下,温相应当是最不愿意瞧见我的。”

下人诶了一声,心口猫挠似的忍不住,终于顶着主子冷脸,小小声的开口补了一句:“可二小姐……不是,温贵妃她刚刚同陛下求了恩典,说是明日要回府看姐姐呢。”

张焕之没说话,可下人莫名觉得周围倏然又冷了几分。

半晌,他缓缓一垂眼,调子是一贯的懒散温吞:“……给温相准备的你若是敢用那些脏东西糊弄,就挖了你这双没用的招子。”

底下人立刻一躬身弯到了底,语气愈发谦卑:“小的明白!小的这就去准备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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