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入学

二〇〇四年九月，滨海大学新生报道的日子。

二十多个学院的报道处挤在体育馆，人声鼎沸，把体育馆闹腾得像个菜市场。

学生会的办公室干事辛立冬从大门口挤着人群飞到报道处：“秦琨干什么去了？”

“刚出去，说是要去接一个学弟。”

“人还没到？太好了！”她马上掏出口红和小镜子开始补妆。

“谁啊？能让你这么激动？”

“帅哥啊！”

辛立冬在看帅哥方面颇有些权威，她这么一说，报道处的女生瞬间都来了精神：“真的假的？”

“报道材料里有一寸照片，我看过，那是真的帅。”辛立冬抿了抿嘴唇，补充道，“一寸照片哪有像人的？能拍成那样，本人绝对超预期。”

大家马上去箱子里翻新生信息表，“超预期”与众不同，一下子就被薅了出来。

“是这个吧？”

辛立冬瞄了一眼：“对，冯峥。”

女生们盯着照片咂摸起来：

“这小孩儿长得好精致啊。”

“那个怎么说来着……长了一张容易让人心疼的脸。”

“诶？咱们之前怎么没注意到？”

“近水楼台先得月啊。”辛立冬有点得意，她所在的办公室部门是第一个拿到新生材料的。

她端详了一下镜子里的自己，甚是满意：“你们看下一页，有惊喜。”

女生一翻页，一声惊呼：“方恺的老乡啊！”

“咱们专业去年才开始在他们省招生，一年只招一个人，合着一共就两个人，都长这么好看，人家这是什么水土啊……”

“我觉得没方恺帅，方恺那个劲，多难拿啊！”

“啊……我看比方恺帅，至少不像方恺那么冷，看着怪阳光的。”

“怪阳光的”冯峥此时正在火车上，形容枯槁。二十多个小时的路途，他片刻都没有合眼。

开学的日子，火车里都是新生和家长。他们很喜欢交谈，争着比谁家孩子分数高，谁家孩子大学好。冯峥一句都不想听，他把脸掩在枕头下面，隔绝全世界。

冯妈打来电话：“到站了吧？”

“还没有，晚点了一会儿。”

冯妈哦了一声，叹口气：“我刚送走了几个学生，一大早上来敲门，不让人消停。”

“也都是好心，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过来看看你。”

“我这还要忙活准备贡品和纸钱，哪有时间招待他们。”

“你本来今天也要早起。”冯峥说。

“是啊，我本来想早点出门，反倒被他们耽误了。”

三个星期前，冯爸突发脑溢血去世了。按照冯峥老家的习俗，今天是忌日，冯妈要早起去坟地。

冯妈是高中老师，冯爸去世的时候，学生们还在放暑假，都不知道消息，所以也没人来看望她。

现在开了学，班主任一直请假，迟迟没去上班，实在是事出无常。

喜欢拍马屁的同学四处打听，才抓到了原委，纷纷跑来看望。

冯妈喘了两口粗气，好像正在穿鞋，她苦笑一声：“你姑姑、大爷他们，连个电话都没给我打，问都不问。”

冯峥暗沉一口气，这些天冯妈对亲戚们颇有些微辞，冯峥大多不接话。现在隔着两千公里的距离，听着冯妈的抱怨，他反倒觉得跟冯妈离得跟进了，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

“妈，以后就是咱们两个过了。”

“你过你的，好好上学。不用管我，我才不会变成你的累赘。”

“哪的话。”

“不说了，我要出门了。”

本来冯妈说要来送冯峥上学，冯峥不肯。他很确定，如果冯妈不在家，是不会有人去给冯爸上坟的。

从冯爸去世那天起，亲戚们对他们孤儿寡母的态度就有了明显的变化。一位四十出头的寡妇，走到哪都会是话题焦点。更重要的是，她还有一个刚上大学的儿子，正是需要大把大把花钱的时候。

葬礼一过，亲戚们便消失无踪，唯恐避之不及，生怕冯妈借钱似的。

挂掉电话，冯峥好一通颓丧。

绿皮火车压在枕木上，发出低沉的轰鸣声，宛如一首哀乐，时刻提醒他，他是个“杀人犯”。而被他害死的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冯妈并不知道，冯爸是被他气死的。

一想到这，他就悔不当初。他甚至想过自杀，去另一个世界，跪在冯爸面前谢罪。他想去十八层地狱，在那里受尽折磨，这样他就心里就能对自己有一丝丝的宽恕。

“这个小伙睡了一路，不知道是哪个大学的。”对面卧铺的阿姨嘟囔道。

上铺的阿姨马上应和：“是啊，也没看见家长来送，是不是没考好啊，家里连送都不送了。”

冯峥听得心烦，蹭得站起身，走去洗手间，吓了两人一跳。

没考好？

老子全校第一！老子被滨海大学录取！全国十大重点高校！你们家养出来的那些瘪犊子做梦都考不上的学校！

可是。

那又怎么样呢？

冯峥躲在洗手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流下两行眼泪。

阳光透过车窗洒在镜子上，像是在擦拭他的脸颊。

除了这点阳光，没有人会来安慰他，他也不需要，他只希望这个世界能离他远一点。

洗手间，真是个好地方。

咚咚咚！有人敲门。

“洗手间有人吗？”

冯峥擤了擤鼻涕：“有！”

“快点出来了啊，要到站了。”

冯峥长出一口气，擦去眼泪，揉了揉深不见底的黑眼圈，走了出去。

东北的九月，虽已入秋，但向阳市靠海，还感受不到什么寒意。太阳热辣辣地挂着，像是长在天空上的一个毒瘤。

各个大学的迎新团队被拦在出口的栏杆外。学长学姐穿着印有校徽的t恤，举着接站牌，伸长了脖颈，像鲁迅笔下看热闹的人。

冯峥低眉走在人流里，一副破帽遮颜过闹市的架势。他想做个小透明，默默入学，默默上课，默默毕业，默默工作赚钱养活冯妈。

他不想再给这个世界增添哪怕一丁点的麻烦。

一个小时后，接新生的大巴车停在了体育馆门口。

秦琨站在夕阳里，像块望夫石似的，一双笑眼被太阳晃成了一条缝儿。

“冯峥！”她招手道。

冯峥一愣，眯着眼看看她，在脑子里搜寻了好几张照片，才反应过来：“秦琨学姐？”

两人是在学校的梧桐社区认识的。因为都爱好文艺活动，所以聊得火热。秦琨喜不自胜，她是学生会文艺部的人，马上就要荣升副部长了，招人是她的第一要务。

她自己琢磨着冯峥进文艺部是十拿九稳的事，却没想到，冯峥直接一盆冷水泼到她身上：毫无征兆地消失了一个月。她担心了好些天，生怕冯峥对文艺部没了兴趣。

秦琨笑起来灿若星河：“叫什么学姐，显得生分，就叫姐，以后姐罩着你。”

冯峥提线木偶似的笑笑，叫了声姐。他天生长得惹人疼，这一声姐快把秦琨的心给叫化了。

秦琨笑靥如花，心满意足。

秦琨带着他挤过人潮，把他按在报道处前的椅子上，颇为骄傲地说：“我可跟你们说，这是我弟，以后你们都得照应着点。”

七八双眼睛投来八卦的目光，冯峥顿感如坐针毡。

补好妆的辛立冬早已恭候多时，眨着一双桃花眼递来一张登记表：“学弟，请填写一下这张表，同时，请把你的录取通知书和身份证给我。”

她语调很怪，像在练习说普通话。

冯峥突然很想逃离这个地方。事实证明，人多的地方现在都不适合他。他赶忙把入学材料递出去，低头填表。

姓名、性别、籍贯、生日、电话、特长……冯峥依次填写。写到特长的时候，他犹疑了一下。他和秦琨聊过不少兴趣爱好，但这个时候他却一个都不想写。

“怎么了？”秦琨朝登记表上扫了一眼，“就把咱俩聊过的那些都写上就行，不是什么重要信息，学院存档用的。”说完，她就走去了复印机旁边。

冯峥想了想，还是填上了。

“诶呀！”辛立冬突然大声叫起来。

冯峥笔还没收，被她吓得一哆嗦，笔尖一顿，点了个黑点。

她扯过冯峥的登记表：“真的是好像方恺啊！”

大家马上凑了过来：“钢琴、舞蹈、主持、演讲……这兴趣爱好跟方恺一模一样！”

辛立冬看看冯峥，只见冯峥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应该是盯了有一会儿了，明显被她过于豪迈的反应给吓到了。

她马上意识到自己太过于花容失色，不好意思地笑笑：“你认识方恺吗？”

冯峥回过神，摇摇头。

“你的学长，也是你的老乡。”

一个省有好几千万人。话到嘴边，冯峥又咽了回去。

“你要报艺术团么？”

“？？？”

什么东西。

“艺术团是学校的一个机构，跟普通的学生社团性质不一样，有学校拨款和运营，不是谁都能进去的，你可以报一下，我觉得你有戏，”辛立冬说完，见冯峥什么反应都没有，马上补充了最重要的信息，“方恺马上就是艺术团的团长了。”

“哦。”冯峥心下明白了她的用意，但是管你方恺是谁呢，他语气寡淡地说，“我没兴趣。”

辛立冬一愣。

艺术团是学生们抢破了脑袋要进的地方，帅哥美女如云。她还是第一次见人这么兴趣索然，正想再问个究竟。

秦琨拿着复印好的材料走了回来：“都办好了！走！带你去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