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7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比想象中来得更早。

当天半夜，外婆再次因为心衰抢救。

起初，是裴颜星发现异常的，季昀太累在旁边睡了过去，她借着一盏台灯的光在看书，忽然仪器发出警报声。

外婆的血压和心率急速下降。

这次抢救从凌晨两点半开始，折腾到天透亮才结束，外婆被推回安宁病房时，裴颜星弯着腰向参与抢救的医生护士一一致谢。

她注意到身边季昀的眼神不再像当初那么坚定。

希望的光熄灭后，脆弱的底色在他瞳孔中逐渐显现。

他总要认清现实的。他总得放弃。

两天来，裴颜星一直在等这一刻的到来，等到这一刻真的来了，她又不忍心看他那么难受。

多年以后她仍然没法忘记那一幕。

天初亮，太阳还没完全升起，晨曦的光是冷的，透过小窗照进病房，

染在地板上，一袭银蓝。

季昀坐在床前，他仍戴着婚戒的右手放在外婆苍老枯瘦的手上，裴颜星站在他侧后方，看不清人的表情，只听到他说：

“外婆，我真的好累……”

“你也累了吧……那好，就到这里吧。”

医护人员走上来，季昀点点头，护士摘掉吸氧管，关闭仪器电源，记录了死亡时间……

很快，人散尽了，一时间万籁俱寂。

裴颜星靠近窗户，才听到树叶在风中的沙沙声、虫鸣声，医院附近的早餐开始出摊，又有吆喝声传来，她推开窗子半敞，让人间的声音传进这间寂寥的空房。

而后转过头看他。

他没有哭，眼里也看不出悲伤，只余空洞，好像失焦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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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在三天后举办。

外婆在世上也只余季昀一个亲人，裴颜星又请了自己的双亲、秦姨一家和外婆的邻里。

宾客寥寥不足十五人，但她想，光是季昀一个人的思念，就足够深刻沉重了。

她将婚戒戴在左手，送别时站在季昀右侧牵住了他，两个人十指相扣时，戒指交叠碰撞发出细碎的响声。

季昀回头看她，她毫不掩饰眼里的担忧，他的手搭上她的右臂轻轻抚摸了两下，好像在说没事，放心吧。

裴颜星始终放心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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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过后他们在m市外婆曾经的家住下，季昀的表现一如往常，温柔、细致、沉闷，他本就话少，不说话时更是完全看不出情绪来。

这几日他们一起做饭、收拾房间、整理外婆的遗物，裴颜星问他就会回应，她不开口，他就默默做事。

无事可做的时候，裴颜星在屋里自习，季昀则矗立在小院的葡萄架下发呆，一整个下午，她学累了偶尔抬头远眺就能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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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季昀早起回了z市，说晚饭之前回来，应该是去处理公司相关事宜。

裴颜星知道他同时放弃了遗产继承和润蓝，前天徐助理打电话来，让她劝劝季昀，毕竟润蓝现在的核心团队都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她应下来，可吃饭时刚开口说了一个“润”字，季昀就打岔转移了话题，她便识趣的不再提起。

相识久了，裴颜星渐渐摸清他的调性，表面是温良谦恭，没半点儿任性，好像什么事儿都能迁就他人。

其实季昀真打定主意的话，是不容分说。

她从烤箱中取出蛋糕胚，停止胡思乱想，只专心抹奶油。蛋糕胚在料理盘上打转儿，去蒂切好的草莓瓣放在一旁等候。

她是整理遗物时无意中发现季昀的生日的，一张合照里是外婆抱着五岁的他，老照片右下角的日期发黄，依稀得以辨认。

说来惭愧，那个日期明明就印在结婚证上，她却从未留意过。

渐渐，蛋糕胚裹上了均匀的白霜，她拿起裱花嘴装点一圈，中间倒入酸奶慕斯，草莓瓣贴边摆好，几个完整的果儿底部切平竖在中央。

白巧克力磨碎经漏勺过筛，均匀的洒在草莓上面，插上蜡烛，一个完美的生日蛋糕完成。

晚八点，季昀回家，迎接他的是满屋气球、烛光晚餐和这个草莓蛋糕。

“寿星饿了吗？”裴颜星跳出来，近来都是穿舒适的便装，她今天特意换了黑色的小裙子。

起初季昀有点愣住，看了看茶几上那张被她裱框的照片，好像懂了什么似的笑了，这个笑意却并无太多惊喜。

“要先切蛋糕吗，我亲手做的。”季昀入座，她连忙将西餐刀递过去，忍不住邀功。

“好。”他点点头接过，利落地吹熄蜡烛，将蛋糕切成八瓣，装盘分给她一碟。

“许愿了吗？你许了什么愿。”她接过没吃，迫不及待地发问。

“嗯……没有。”他给自己也盛出一块儿，叉起沾了奶油的草莓品尝，好甜。拿餐具的手僵住，他忽然有些不忍心打破这个画面。

“怎么过生日都不许愿啊，真没趣。”

“其实……”季昀苦笑，放下叉子尽量摆出轻松的语气，“我一直都是过阴历生日的。”

“啊。”她愣住，所以说照片上的日期只是当年阴历生日对应的阳历罢了，今年的生日无论阴历阳历都不是今天……

“对不起……”

“但是蛋糕很好吃。”他适时打断了这份愧疚，拉过她的手让人在身旁坐下，“吃饭吧，菜要凉了。”

裴颜星吃得食不知味。

她宁愿季昀生气，质问她为何连他生日都搞不清楚，责备她一直以来的冷漠与忽视，甚至朝她大喊大叫，哪怕摔摔东西发泄他的怒气。

但是他没有。他安安静静的吃完了这顿饭。

饭后，裴颜星先起身收拾残羹，季昀说了“我来”，她不听，只想做缩头乌龟，把歉意都装进家务劳动里。

他不再坚持，起身去了后院。

近来无雨水，缺乏照料的葡萄藤没几日就塌了秧，枝叶泛黄。夜里寂静，小院的光景一眼望尽，季昀总站在这里，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要不要喝一点儿？”裴颜星端了听黑啤靠近，扯开拉环，向人身前推推。

他摇头示意，她只得作罢，兀自饮下一口。

“真不知道你看上我什么……你该不会现在说你不喜欢我吧，那我可太丢人了。”她自嘲，发出的是源自内心的疑问。

“我很早就喜欢你了。非要说，可能算一见钟情吧。”

他讲起校运动会的初见，他没讲的是另一件事。

高二那年暑假，季昀去学校补完课在校门口的川菜馆儿里打包晚饭，外婆病了近来家里没人做饭。

正碰上高考结束，裴颜星他们班在庆祝散伙，他偷瞄了几眼，却没见到她。季昀想起在学校遇到她几次，人都是独来独往，她好像向来不爱参加集体活动。

等取餐的功夫，隔壁桌的学生哄笑一团，他本来不关心，可听到裴颜星三个字时还是屏住了呼吸。

“你看她最近换那新手表没有，听说她妈改嫁给一个富商，表是她后爸送的。”

“她这么漂亮，估计她妈也不差，说不定是被人包养呢……”

“怎么，你喜欢少妇啊哈哈……”

“我去你的，我喜欢她行不行，可我觉得她这个人吧有点儿在那装纯的意思，你们说是不是……”

季昀现在回忆起来，也觉得那会儿的自己是疯了。他发育晚，高中才一米七几，很瘦，常年戴眼镜，除了学习一无所知，也不爱篮球足球，不怎么参加体育活动。

不喜欢说话，不会跟任何人发生冲突，就连上台发言都习惯性低头盯着地面。

怎么就敢跟人打架呢？

无用之勇，结局自然惨淡。他挂了彩，鼻青脸肿的骑单车回家，甚至顾不上拿打包的饭菜。

那天下雨，他撑着伞单手扶把，半路摔了一跤，磕破了膝盖和手肘，雨伞和单车被丢在一旁，他痛得坐在路边。

她出现在最不该出现的时刻，戴耳机撑着伞走过，季昀至今都记得那把伞的样子，伞里银白，伞面是深得发黑的蓝。

他故意把头埋得很深，裴颜星大步经过目不斜视，他先悄悄抬头确认人走了，又低头继续对着伤口吹气。

雨忽然停了。

他抬头，撑伞的人还戴着耳机，伸出手递给他一瓶矿泉水，瓶盖指向染了淤泥又流血的膝盖点点，示意他用这个清洗伤口。

他愣了一秒，接过水说声“谢谢”，又想到她插着耳机可能根本听不到。

他低下头处理伤口，始终不好意思抬眼看她的表情，雨滴坠落击打伞面的声音逐渐消失，这下雨真的停了。

她从兜里掏出纸巾来递给他，转头走了，没说一句话。

季昀后来想，这可能只是裴颜星好人好事中不起眼的一件，他甚至没任何值得她记住的点。

她不知道那天他曾短暂地充当过她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