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你想骂我就骂，又不是不许你说。”

此时两个人已经回到了寓所。杨瑛一边嘟囔，一边老老实实地摊开两只被烫得通红的手，等着赵云给她涂药。

虽然作为兄长教训妹妹是天经地义，但作为学生教训老师便有些亏心了。

赵云低着头不肯回答，只是拿来碎布，将她的手包裹得严严实实。

药油冰冰凉凉的，很快就抚平了她手心灼热的刺痛。但杨瑛见赵云只是一味生闷气不理自己，还是故意“嘶”了一声。

“别乱动，好好养几天就好了。”赵云怕是自己把她碰疼了，立刻撤开了手。

“那你还给我脸色看。”杨瑛见他神色缓和，立刻得寸进尺。

赵云看着杨瑛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还是忍不住放软了语气：“连曹将军都夸你品德高尚，我怎么敢数落你。”

那便还是不高兴。

杨瑛轻哼一声，不再刨根问底，而是挑起了新的话头：“我现在没办法拿笔写字，实在无聊得很，既然阿兄不必出门了，要不我来给你讲故事吧？”

赵云怀疑地看着她，但想着她的手疼，说说话似乎还能稍作缓解，还是老老实实地坐好了。

“战国燕策之中有一个故事，叫千金市骨。”

赵云自然没听过这种故事，听杨瑛讲完，才若有所思地皱眉思索：“所以你的意思是说，将军也是这样想的？”

杨瑛点了点头：“以高价许以无用之物，以示诚意。若曹将军可以收留郑氏遗孤，其它世家大族必定更愿意前来效命。”

将军做事自有他的道理。赵云点头表示受教，又忍不住追问：“那你呢？”

他见她神色疑惑，又强调道：“就算道理如此，等我去告诉将军就是了。你为何还要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

杨瑛笑了起来，她摊开双手，又指了指喉咙：“我还年轻，看到书都要被烧没了，一时心急，自然有冒失的时候。”

赵云忍不住瞥了一眼她仿佛受过髡刑的头发。

“但兄长可知，买马骨的涓人，手中有君王所予千金。可我如今身无长物，唯有这一点体面。”杨瑛大大方方地承认。

“孝经规训我等不可毁伤身体，但大家不也投身军中，意欲一抒己志么——既然体面也可以换钱，我就换了呀。”

她并不爱维护士族门阀那些虚无缥缈的规矩，但既然有利可图，她也不想跟礼法做无谓的死磕。

赵云一时间很难消化她的惊人之语，只得顾左右而言他：“你突然开口说话。将军是不是察觉出不对了？”

杨瑛略带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她年岁日增，容貌也渐渐长开，大概只有赵云觉得她能一直骗过老谋深算的曹操。

“若曹将军问了，你还是如实回答为好——就算他早就看破了我的女儿身，也还在外人面前帮我遮掩，没什么好怕的。”

她说着，虚虚向赵云一拱手，笑得十分狡黠：“曹将军十分重视阿兄。他就算看在阿兄面子上，也不会为难我一个小女子，对吧。”

曹操的确如她所料，待那位郑家遗孤十分优厚。听说他们主仆二人衣食无继，便破例征辟年仅七岁的郑安为从事。虽然做不了什么工作，但每月也能领些粮食。

郑安对杨瑛倒是十分知恩图报，一开始还只是偶尔来她的住处玩耍，后来竟干脆请求搬到赵云的寓所来同住，平时也请老仆帮她烧火洒扫，做些粗活。

杨瑛听闻曹操对此并无异议，便也点头答应。

她和赵云都清楚，郑安主仆二人老的老，小的小，无力与人争斗，偏偏家中多有余粮，一旦遭遇劫匪，后果不堪设想。

若能跟赵云同住，他们便不用担心这些了。

“正好，我一直都不想烧火。”杨瑛并不点破，只是笑眯眯地回答。

虽然她并不知道怎么带孩子，所幸先前教赵云识字时攒了不少字牌，现在便拿出来给郑安玩。

白日赵云出门练兵，杨瑛便在家仔细查验郑家的藏书，由老仆替她刮削木简，补缀缺损处，郑安或在堂屋里念字牌，或帮她结绳串书，十分轻松愉快。

杨瑛花了三个月时间才补完一本易经，虽然并不信神鬼之说，却也十分手痒想试试卜卦：“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易经都是圣人之言，我不过随意挑一段看。”

见她神神秘秘地洗了手摆弄木棍，赵云也多了几分好奇心：“出了什么卦？”

“卦象不好，也没什么建议。”

杨瑛皱起眉头，含糊地应付了两句，伸手将卦象拨散，又将书卷仔细收拾好：“不算了，拿去给曹将军看看吧。”

明夷象征着光明殒灭，须在艰难中守持正道——若卦象是在说如今的乱世，倒是恰如其分，但实在没什么用处。

彼时曹操还在官衙处理公文，见赵云求见，显得十分惊喜，似乎全然没有料到杨瑛竟然真的有补完整本书的耐心。

“子龙觉得如何？”他翻了翻半竹简半木板的书卷，觉得十分滑稽，忍不住笑着问道。

“属下见识浅薄，不敢妄言。只知杨家娘子之才，远在赵云之上，愿主公善用之。”赵云立即拱手回答。

“原以为子龙不过一介勇士，却不曾想亦有祁奚荐贤之能。是我素日低看了你。”曹操闻言，不禁哈哈大笑。

赵云原本想谦让一番，却听曹操继续说：“既然如此，只让子龙做区区别部司马实在委屈了，今日便升你做骑都尉吧。”

“属下举荐他人，并不是为了自己升官。”赵云连忙推辞道。

“子龙是实诚人。”曹操放下了书卷，走下来拍了拍赵云的手臂，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只是也该多替自己考虑。”

见赵云满脸懵懂，曹操不由得又推了他一巴掌：“好你个讷言敏行的赵子龙。拐带来这么个世家娘子还敢在此装傻，我要是再不抬举你，你怎么面见她父兄。”

但若对赵云委以重任，杨家娘子必定不会袖手旁观，不但能为他所用，又省去了抛头露面的麻烦。

等太平下来，再为他们二人保媒，也算成就一段佳话——曹操越想越觉得满意。赵云还没来得及争辩，他已经笑着挥挥手，命人将他送出去了。

“我算个卦而已，怎么偏偏在这种事情上灵验。”

杨瑛听到赵云转述了曹操的言辞，难免有些沮丧，但想到可以增加阅读值，又觉得不是不能接受：“罢啦，文书上的事我能帮得上忙，你拿回来给我。”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曹操有意刁难，分给赵云处理的公文总是格外麻烦。

“别做了。大不了让曹公责罚我就是，责任不在你。”

有一天她熬得格外晚，郑安和老仆都已经睡了，赵云见杨瑛不知第几次跪直身子拨弄灯芯，终于忍不住开口阻拦。

“现在正是青州军播种的时候，再加上物资调动，难免忙些。”杨瑛仔细计算过数字，又小心地将薄纸提起来，放在一边晾干。“但这是你的任务嘛。”

“那岂不是更委屈你了？”

赵云神色有些焦急，几乎想要抢走她的笔墨。

“不委屈，看粮草衣甲调动的情况，曹将军马上又要出兵了。”

杨瑛敲了敲身边堆积起来的公文，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

“只是不知道阿兄会被留在兖州还是派出去。还有，请替我同曹公说说，如此大宗调兵，恐怕兖州会被趁虚而入。”

赵云连忙记下，半晌，又疑惑不解地看着她。

“唉。”

杨瑛玩笑似的叹了口气，将笔放下，抬起一只尚带着墨痕的手。

“曹将军不在我的身份上做文章，我便很满意了。”她若有所思地说道。“既然也指望不上他，我便帮兄长早日做个将军或太守，征辟我为掾属好不好？”

他们隔着一张书案对望，赵云无端觉得心如擂鼓：“那……我同你击掌起誓？”

“我知道，阿兄是最守信的人。”

杨瑛向赵云手心里一拍，又翻过手掌等赵云回拍，最后两掌交握，轻轻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