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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江畔何人初见月

李致大梦了一场。

似是一个初秋清晨,万里无云,旭日初升,空气里是一股清冽的泥土芳香。

熟悉的皇宫别苑练马场里,一位红衣少女身骑一匹黑色骏马,玉手挥鞭,纵横驰骋。她乌黑秀丽的长发在阳光的照耀下呈现出润泽美丽的光芒,发丝如流水一般随着她的动作跳跃流淌。

李致想走近一点,却发现自己无法迈出双脚。

此时,红衣女子身后跟上来一名少年,他一袭银丝刺绣的雪白长袍,同样骑着一匹黑色骏马,与红衣女子并肩疾驰,心情似乎格外得好。

李致看不清二人的脸,正暗中发力想抽腿上前时,俄而发现面前的一切都消失了。

旭日晴空瞬间风起云涌,山雨欲来风满楼,天色黑暗,压抑无比。

荒芜的大地上,不远处有一双人,李致情不自禁地向前走去。

是一对年轻男女。

女子身中数箭,暗红色的鲜血浸透了一袭素裙,她歪倒在男子怀里,没有一丝生气。

男子双腿跪地,牢牢地抱住怀中人,发出凄厉的痛哭声。

然而李致再怎么揉眼聚神,眼前男女的面孔总隔着一层雾霭,看不清是谁。

突然,他听见熟悉的厚重的威严的声音,是父亲。

“她已经死了。”

……

猛地睁开眼,李致从床上惊醒,他的心跳如擂鼓一般,连呼吸都百般急促。

稍稍平复了心绪,他掀开金丝被褥,随手拿了件白狐大氅披上,绕开内寝屏风,向卧房外走去。

“殿下,”守夜的小厮听到动静,连忙爬起来,“现在还未到寅时,您再睡会儿吧。”

借着烛光,李致看到了屏风前地上的被褥,微微蹙眉,“谁让你守夜的?”

小厮清秀的脸上出现几分局促,“是裘大人吩咐的,他说殿下……”

“你回去休息吧。”李致打断了他,“本王自会和裘宁说。”

小厮乖巧地点了点头,随后只看见李致匆匆推门走远的背影。

……

仍是灯火通明的书房,李致急切地抓着一本已经褪色的靛青封面书卷翻看,他一目十行地扫过纸张上隽秀的小楷,终于停顿在了某一页。

弘始二十八年十月二十日

广希昨日回长安了,今晨和他在练马场比试骑术,果不其然自取其辱。玩了一早晨,好久没有这么轻松了。

广希是回来看望他母亲的,过不了多久又要去前线跟着贺兰将军。很舍不得他,但必须让他去。

把短短两行字看了数遍后,李致心中了然,暗自失笑,他居然梦见了她和贺兰广希。

脑海中青梅竹马嬉笑追逐的欢快场面再次浮现,李致阖上眼帘,想要驱散这一画面。

突然,另一幅画面不由自主闯入脑海,李致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睁开眼来,漆黑的眼底翻涌着复杂的落寞与破碎。

他嘴唇翕动,缄默良久,终于第一次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周衡已经死了。”

……

东宫,李勉似笑非笑地看着案前的黄花梨木官印箱,呈上这只箱子的少年神色黯然,垂眉而立。

“这是所有从料峭斋暗房中找出来的东西么?”

“是,皇兄。”李致语气平淡,没有任何起伏。

“说吧,为何你看完后闷闷不乐?”李勉信手打开小箱子,拿起一卷文稿翻看。

“皇兄,我没有闷闷不乐。”李致抬眉,目光不禁向文稿投去,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再次低下了头。

李勉瞥见李致的反应,脸上露出一个玩味的笑,“看来这位公主的魅力不浅,把我们致儿迷得五迷三道。”

少年霍然抬头,满脸惊愕,慌忙否认:“没有,皇兄,我是因为别的事情,和她没有关系。”

“她?”李勉笑颜绽开,眼底尽是揶揄,“既然你说不是,那便不是吧。”

李致心绪慌乱,忙不迭转移话题道:“皇兄,母后让我晌午过去和她一起用膳。我打听到,母后一大早就把柳国师的女儿接入了宫,我担心母后是要给我做媒。”

“你担心什么?”李勉将手中的书卷轻放在案上,“柳府千金花容月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才名远扬。更何况柳国师是父皇心腹,他的女儿的确是王妃的好人选。”

少年的脸色是一片失落,“皇兄说得对,的确是王妃的好人选。”

“致儿,”李勉察觉到他的落寞,起身上前安抚,“放心吧,父皇母后不会乱塞人给你的,何况皇兄始终站在你这边。”

李致勉强点了点头,视线再次不舍地在案前的黄花梨木官印箱上打了个转,心间满腔失落。

……

碧霄宫,琉璃圆桌上满布朱翠盛宴,皇后似乎格外高兴,时不时亲自为左右二人夹菜。

“这道酒炊淮白鱼是专从淮南调来的厨子做的,致儿,你和识祺都是淮南人,肯定喜欢。”

李致的白玉碟里已堆满了一层菜,他没有理会皇后夹来的鱼肉,自己随意挑了一根青菜吃。

皇后见他如此,一对新月眉微微皱起,而后转向右侧的杏眼少女,“识祺,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你在襁褓时本宫还抱过你呢,你记得吗?”

李致觉得好笑,未待少女开口,他便接过话头:“母后,襁褓之事,谁能记得住?”

皇后不以为然,接着对少女絮叨:“识祺现在出落得这么标志,比你母亲当年的风华还要胜过一筹。”

“娘娘,”杏眼少女嗓音绵软,说话恭敬有礼,“识祺早就听闻皇后娘娘国色天香沉鱼落雁,今日有幸一见,发现在娘娘面前,那牡丹花都黯然失色了呢。”

皇后看向房内彩瓷花瓶中簇蔟鲜妍的牡丹,面上是按捺不住的笑意,目光再次回到少女身上,眼底的爱怜多了几分。

“致儿,别光是母后说,你也和识祺讲讲话。”

“是。”李致搁下象牙筷子,一抬眼,目光刚好和对面的柳识祺遇了个正着。只见杏眼圆脸少女脸颊飞起一抹酡红,迅速地低下了头。

皇后将二人的对视尽收眼底,她露出一个满意的笑,起身说道:“本宫要去侍候陛下用午膳,你们俩就在这儿待着,等本宫回来。”

李致无奈地看着皇后带走了房内所有宫人,片刻后便只剩下他和柳识祺。

“柳小姐。”见柳识祺一副小女儿家的娇羞,李致不得不开口:“你接着用膳,本王不打扰你。”

“殿下,”柳识祺目光含羞,脸颊仍微微泛着红润,“臣女吃好了。”

“那我们就在这儿等母后回来。”李致说罢,起身向墙上挂着的一幅诗画走去。

柳识祺失望地看着李致的背影,顷刻后,她眼中一亮,起身走近李致。

“臣女早就听闻殿下不仅武艺高强,而且通音律善诗词,如今一看果然如此。”

少女甜腻的声音传来,李致面上闪过一丝不耐烦,“柳小姐似乎对各种传闻都很了解。”

柳识祺见李致对她兴致缺缺,只一个劲儿望着墙上的诗画,暗自失望了一会儿,忽然又心生一计。

“殿下,”柳识祺向李致靠近了一步,“臣女最近新做了一首诗,想呈给殿下指点。”

李致终于重新看向柳识祺,她心中大喜,冲李致嫣然一笑。

紫檀木桌前,柳识祺撩起水粉色纱袖,露出一截皓腕玉臂,她娇柔地拾起兔毫宣笔,极尽优雅地蘸了蘸墨,随后便在洁白宣纸上落笔。

感受到李致近在侧旁的气息,柳识祺更是雀跃不止。

然而她才只写了第一句,便瞥见李致的目光从宣纸转向了窗外,黑白分明的眸子无疑是在走神。

柳识祺心中一空,犹豫许久都未再下笔,发现李致完全没有关注她,少女微恼,正要放下宣笔时,突然想到了什么,撤下已经落笔的白纸,重新拿了一张。

“殿下,”柳识祺轻轻唤道:“这首诗作得不好,臣女重新写一首。”

李致收回远在天边的目光和心绪,随意点了点头。他并不在意柳识祺写了什么。

一段时间后,柳识祺绵软娇媚的嗓音再次响起,“殿下,臣女的诗已经作好了。”

李致嗯了一声,波澜不惊地看向案前宣纸,然而仅读了第一句,他的瞳孔便豁然收缩,震惊之情溢于言表。

柳识祺暗自得意高兴,期待着李致的赞许,却只听见李致冰冷的声线:“柳小姐,这是你作的诗么?”

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少女的贝齿紧咬下唇,低眉镇定道:“殿下,这首诗是臣女所作。”

说罢,她鼓起勇气看向李致,却发现他极尽苛刻地注视着自己,柳识祺瞬间浑身冰凉,一双杏眼泫然欲泣。

难道他认识那个人?

不可能!那人不过是一介平民,怎么可能有机会面见皇子!

“怎么了?”房门推开,皇后适时地回来了。

柳识祺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迅速离开散发着不悦气息的李致,来到皇后面前。

“皇后娘娘,臣女向殿下献诗,让殿下见笑了。”

“献诗?”皇后笑意多了几分,“让本宫看看。”

李致已将锐利的情绪掩藏了起来,他面色如常,退到了一旁。

“唔。”皇后将那张宣纸拿了起来,满脸惊喜之色。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一诗念罢,就连宫女太监们都面露崇敬向往之意。皇后的赞许之声不绝于耳,“识祺,你小小年纪,才气如此斐然,本宫越发喜爱你了。”

少女满脸羞态,乖巧地把本准备对李致说的谦逊之辞说了一遍给皇后听。

果然,见她腹有才气,却不自恃而骄的样子,皇后很是受用,笑得合不拢嘴,侧过头向一旁无动于衷的少年赞叹道:“致儿,美人易寻,而才女难觅,像识祺这样才貌双全的佳人,更是可遇不可求啊。”

少年淡淡一笑,声音温润,却不含任何情绪:“母后喜欢柳小姐的诗,便赐她一套文房四宝吧。”

“不止。”皇后喜色不减,“本宫要为识祺的绝妙好诗向陛下求赏。”

少女闻言,眼底划过一抹兴奋和欢跃,她立刻福礼谢恩,甜美地应道:“臣女不才,叩谢皇后娘娘赏识之恩!”

而李致依旧不关心柳识祺说了什么。他在皇后身侧负手而立,望着白纸上那首由娟秀隶书书写的诗作,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个人清逸隽秀的小楷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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