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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7 章 第 147 章

亚尔曼伯爵府一楼的某个房间。

通过浇水、切断燃烧物、封闭燃烧房间等灭火行为,亚尔曼伯爵府的大火终于被扑灭了。

亚尔曼伯爵待在一楼的客房里,四周几乎站满了骑士。

即使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亚尔曼伯爵的脸色依然非常阴沉--身为伯爵,他从来没受过这么重的伤,身体一动,伤口处就会产生剧烈的疼痛。

“援兵呢?”亚尔曼伯爵焦躁地踱着步,“怎么还没有来?人呢?”

“有人在公爵府门口埋伏,我们几次派出去的人都被杀掉,连看门人都死了。”

“笨死了,那就多派出几个!几个人一起往外冲,边上的人做肉盾,总之要把人送出去!如果门出不去,就翻墙,打出一个狗洞钻狗洞!”亚尔曼伯爵愤怒地抓着头发,“外面那些士兵是死了吗?为什么还没有人来支援!”

“有人在二楼窗户那边看到祈祷堂那边的天空闪着火球和闪电,也许是那些东西阻碍了救援,您知道的,从那里到伯爵府只有一个桥,而那条河的水流又很急,之前您一直说就是因为这样才安全……”

“那又怎样?什么火球和闪电,什么水流很急,你们……”亚尔曼伯爵话说到一半,忽然躲到了威廉秘书官身后,对着窗户吼道,“谁在那里?!”

站在窗边的两个骑士马上警戒起来,拔出剑,用魔法灯照向窗外。

窗外站着一群女仆,为首的是亚尔曼伯爵府的女仆长。

“伯、伯爵大人,”女仆长颤抖着举起手,露出示弱的无害姿态,“是、是我……”

见那两个骑士并没有放下刀,女仆长咽了口口水,对着那间安全的屋子里面的人挤出了一个恭敬又讨好的笑容:“我想知道,您需不需要女仆的服务……我可以为您包扎伤口,也可以为您泡茶,啊,也许您饿了吗?”

“呯!”一个茶杯擦着女仆长的脸颊飞过,在泥地上摔得粉碎。

“简·布鲁,你竟然还记得你是亚尔曼伯爵府的女仆长?”亚尔曼伯爵面色阴森地道,“看看我身上的伤口,这可是你招进来的家伙砍的!如果今天你没有幸运地被敌人杀死,那么明天你就会死在我手上!滚!”

女仆长吓得脸色惨白,提着裙子转身就跑,其他的女仆们慌张地跟在她身后,声音带着哭腔:“女仆长,我们该怎么办,要去哪里躲啊。”

“我怎么知道!”女仆长骂道,“你们也动脑子想一想,不要什么都问我!”

……

那群女人走远后,骑士们重新关上窗户,亚尔曼伯爵也坐回了椅子上,他的伤口又开始发疼,这使得他的声音都变哑了:“书房的路通了没有?”

“我们还在通。”

“怎么还没有通,这都过了多久了?”

“请息怒,伯爵大人,因为那里本来就坍塌了,也随时有可能发生新的坍塌……而且我们的人还时不时受到敌人的袭击。”

“快,加快速度!死几个人也无所谓!”亚尔曼伯爵急躁地说,“那些家伙随时都有可能打过来!我们必须加快速度,嘶……”

当亚尔曼伯爵再次因为伤口而倒吸气时,一直沉默着的威廉秘书官忽然开口:“伯爵大人,您不觉得奇怪么,为什么敌人会采取这种方式?”

“什么方式?”

“明明我们今天晚上会举行聚会,聚会能把通恩所有的贵族都聚集在一起,但是对方却使了手段,把贵族们分散开了,不让他们来这里。”威廉秘书官问,“说实话,今天本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吧,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不等所有贵族来到这里以后,包围我们,用贵族当人质来威胁他们的家族?”

“因为阿博特公爵并不想和其他贵族撕破脸,”亚尔曼伯爵说,“他的目标是我。”

“对方已经攻击了好几个贵族,如果这件事真的是阿博特公爵做的,那么即使是公爵,也会被关进监狱。”威廉秘书官说,“阿博特公爵不会这么疯狂。”

“你也看见了,”亚尔曼伯爵提高了声音,“那个女人是莉莉丝,阿博特公爵的女儿!阿博特公爵和女巫联手了!”

“您还记得吗?除了公爵之外,莉莉丝还有一个靠山。”

“你是说……”亚尔曼伯爵猛地睁大眼睛:“辛西娅公主?!”

威廉秘书官点了点头:“如果莉莉丝是奉了辛西娅公主的命令,挑起通恩内乱……”他说着说着,又皱起了眉,“不,还是有哪里不对,辛西娅公主没理由……”

伊迪丝城并不与通恩相通,中间还隔着怀特海和克兰湾,而克兰湾的贾艾斯侯爵是罗纳德王子的亲信,也是亚尔曼伯爵最亲密的合作伙伴,辛西娅公主不可能越过克兰湾把军队送到通恩,而通恩的另一边是维尔博,不可能有军队躲过伯爵温士顿·迪福的眼线。

“你到底想说什么?”亚尔曼伯爵不耐烦地道,“说重点!”

“亚尔曼伯爵大人,即使我们现在不能确定幕后黑手是谁,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无论是把贵族们困在家里,还是实用战术削减我们的人力,都只有一个理由……”威廉秘书官抬起头,细小的眼睛里闪着精光,“那就是他们的人数很少!”

亚尔曼伯爵皱眉,“你没看见今天发生了什么吗?爆炸、火灾、他们还在宴会厅袭击了我!”

“冷静一下,伯爵大人。”威廉秘书官说,“引发爆炸和火灾并不需要多少人,林塞山脉的女巫就可以在无人的状况下引发爆炸。但是正如我之前所说,如果他们人数很多,他们大可以等到宴会开始,绑架所有的贵族,来达成他们的目的。”

最简单粗暴的绑匪逻辑就是在贵族们聚会的时候绑架所有贵族,可每个贵族都会带家属、骑士、护卫和仆人来参加舞会,加上亚尔曼伯爵府本身的仆人、乐师和骑士,举行宴会时,宴会厅的人数应该在一百人以上。敌人在绑架贵族的同时,一定会造成恐慌和混乱,骑士和护卫也会反抗,如果敌人没有足够的实力很难控制局面。

即使控制了局面,这也只是第一步,因为接下来,被绑架的通恩的贵族们的利害关系达成了一致,他们的家人会齐心协力,联合所有的力量营救人质,绑匪会变成众矢之的。

当然,如果有充足的人手,这些都不是问题。然而,从现在种种情况看来,对方的人手并不充足。

所以,对方使用了各种手段,逼得所有贵族留守自保,这样,他们就只需要对付亚尔曼伯爵一股势力。

“没错,伯爵大人,我认为他们的人数并不多,”威廉秘书官提高了声音,“他们所有的花样都是虚张声势,他们是在背水一战,以求速战速决!”

“所以呢?”亚尔曼伯爵问。

“所以,只要我们稳住,冷静下来,把时间拖长,他们就必败无疑!没错,我们只需要拖到天亮!”威廉秘书官说道,“虽然海登骑士很有实力,但莉莉丝可是斩杀过三个骑士的人。以防万一,我们应该放下城门的铁门,防止他们搬来救兵或者逃跑!等到天亮,其余的贵族从家里出来,我们就可以全城抓捕,展开反击!”

亚尔曼伯爵摸着自己的小胡子,沉思起来。

他不是傻子,当然能明白威廉秘书官的话外之意,很显然,敌人针对的是亚尔曼伯爵府,那就说明只要除去自己,敌人就可以掌控局势。但数量极少的敌人很难暴露在阳光下,那么早上的形势便分外重要,现在□□势如此复杂,那些狡猾而又懦弱的贵族们一定都在观望,观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天亮之后占优势的一方又是谁,以便于他们见风使舵。

这中间,最重要的就是阿博特公爵和索尔伯爵,其他贵族要么损失惨重,要么无足轻重,剩下的人肯定会以阿博特公爵和索尔伯爵那边的选择为基准。而这两个贵族本人不在这里,待在这里的只是他们的代理人。所以,即使阿博特公爵和索尔伯爵都打算和亚尔曼伯爵为敌,他们的代理人也不敢在其他贵族面前公然表露敌意。

所以,作为通恩的掌控者,亚尔曼伯爵具有天然的优势,只要他活到天亮,形势就会发生逆转。

威廉秘书官劝道:“伯爵,对方的首领可是莉莉丝,只要您抓住了她,就可以重创阿博特公爵,还可以获得国王的青睐--您知道的,莉莉丝诅咒过国王,这已经成为了国王的心病。”

“但是要去城门一定会经过祈祷堂,那边的火球和闪电……”亚尔曼伯爵皱眉,“他们有魔法师!”

“魔法师并不全能,一旦魔法石用尽,魔法师就没用了,而且魔法师也会受到视线的制约……”威廉秘书官看向窗外,不同于能看到城市的二楼,伯爵府的一楼只能看见乌黑一片的草地,但即使如此,威廉秘书官也能想象出城镇的模样,“伯爵大人,您觉得整个通恩,哪里视野最广,能看见整个城市?”

“是钟楼!”亚尔曼伯爵恍然大悟,他马上下了命令,“把城门口把铁门放下!再组织一批人,去杀掉藏在钟楼上的魔法师!”

“让士兵们围攻钟楼,等前面的士兵消耗掉魔法石,我们就可以轻松抓住魔法师!”威廉秘书官补充道:“还有,铁门很少用,看门的守卫也不知道这件事--原本控制铁门的是右边的转轮,但它坏了,现在需要用左边的转轮来放下铁门。”

“听清楚了吗?无论是骑士、士兵,还是平民,就算人手不够,也得凑出来人,无论怎样都得给我守住,我们一定要撑到天亮!”亚尔曼伯爵沉着脸,对骑士们下达了命令:“现在,哪怕是翻墙钻狗洞,从河里游过去,你们也得把这个命令给我传出去!”

他的声音穿透了窗户,变得模糊不清。

而在这与声音一般模糊的黑暗中,有一个女人紧紧地贴在与窗户不到半米的墙边,一动都不敢动。

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咚咚”

她的心跳得极快,极重,重得胸口发疼。

在伊里斯的一生中,曾经听过无数次贵族们的对话,但这一次,她感到非常后悔。

她后悔跟着女仆长逃到这里,又后悔自己因为腿软和恐惧而停在了这间屋子的外面。

正因为如此,她才听到里面的那些对话。

她知道那些对话有多么重要,又有多么恐怖。她甚至有些恨自己,为什么要听到这些对话。

亚尔曼伯爵的命令,几乎预示着女巫们计划的失败。

果然,无论是亚尔曼伯爵也好,威廉秘书官也好,他们都不是会束手就擒的人,他们狡猾又奸诈,已经察觉到了女巫们的弱点。

没错,莉莉丝她们只有五十多人,排兵布阵时,甚至需要精确地计算着每一个人的战斗力与所处的位置。

正因为人数如此少,她们的机会才只有一次,只有这个晚上。

如果这个晚上不能达到目的,女巫们就会败北。

在进亚尔曼伯爵府之前,伊里斯曾经听见了莉莉丝和众人说的那番话。

“若是天亮了,我们还没有成功,大家就马上想办法逃跑,亚尔曼伯爵他们一定会把重点放在我身上。待在别馆的卡珊德拉会用“被胁迫”“担心大家安危”的理由与我撇清关系,她会借用索尔伯爵的名义保护你们,格欧费茵也会为她提供帮助。而我会认了所有的罪。”莉莉丝环视众人,“当然,亚尔曼伯爵不会对阿博特公爵善罢甘休,他们的内战可以进一步瓦解贵族们的势力,这对于我们活下来的同伴--辛西娅公主和瑟茜她们也有益无害。”

……

是啊,这不稀奇,伊里斯咬了咬嘴唇,想,她考虑过了包括我背叛在内的所有情形,那么,肯定也考虑过行动失败。

毕竟,靠这么点人攻下一个城市,本来就是痴人说梦。

成功是奇迹,失败才是大概率事件。

林塞山脉的女巫们总是能打败骑士是因为她们熟悉林塞山脉的地形,可莉莉丝她们对通恩却很陌生。

这里是通恩,亚尔曼伯爵的主场。

伊里斯垂下头,将藏在围裙后的双手放在眼前--她正紧紧地握着一个匕首。

那是莉莉丝的匕首,在离开宴会厅前,伊里斯就鬼使神差地捡起了那个匕首,并一路握着它到了这里。

现在,那个女人,莉莉丝又怎么样了呢?

她应该死了吧?毕竟她面对的,是通恩最厉害的骑士。

那个奢华的宴会厅着了火,死了人,血流成河。

堂皇的宴会厅,红色的火,红色的血……也许那里是公爵小姐,红眸魔女莉莉丝最好的墓地。

她可能死了。

伊里斯看着手中的匕首,心想,她可能死了。

她要是死了,那、那……呵、那就太好了,因为、因为自己如此恨她。

那个、那个莉莉丝……死了……

伊里斯的脑海中甚至浮现出了莉莉丝倒在血泊里的模样,这本应该是令她觉得痛快的想象,她甚至因此扯了扯嘴角。

但很快,她就发现,她无法因为想象出的这个场景笑出来,也无法觉得痛快。

她的心口像是被石头压着,喉咙也像是被堵住了。

“沙沙……”不远处忽然传来细微的,脚踩在草地上的声响。

伊里斯握紧了匕首,看向发出声音的方向。

屋中的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在草地上,而来者就站在光的边缘,成为了一个模糊的黑影。

伊里斯大气都不敢出,她看到那个黑影在动,却不知道那个黑影想做什么。

但她很快就知道了。

“呯!”一支箭夹着风声,击碎了窗户。

屋内瞬间慌乱起来:“有人偷袭!”

“是谁?!”

“保护我!”

“这是伯爵府的箭!”

……

伊里斯屏住了呼吸,紧紧地贴靠在墙上,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张不会被任何人发现的墙纸。

屋内的骑士将魔法灯扔向了屋外,滚落在地上的魔法灯很快照亮了来人。

那一瞬间,伊里斯差点忘记了呼吸。

那是一个黑发红眸的女人,她的脸上,身上全是血,裙子的裙摆被切掉了一大片,切掉的布料似乎是用来包扎她的右肩了。

伊里斯不知道那些血是她的,还是别人的。

但此时,她像一个真正的魔女。

此刻,那个魔女正撑着一把弓,箭搭在弦上,当弓被拉满,箭便呼啸而出,带起了屋中人的哀嚎。

有那么一瞬间,伊里斯的视线和那个人的红眸对上了。

“是莉莉丝!”

“是魔女莉莉丝!”

“她偷了我们的武器!”

屋里的人大声叫着。

伊里斯浑身颤抖,她感觉到自己身体一阵阵发冷,起了无数的鸡皮疙瘩。

这种情感像是恐惧,又似乎不仅仅是恐惧。

屋子的窗户被打开,骑士们冲向了莉莉丝。

伊里斯猛地转身,无视背后传来的打斗声,向着伯爵府的东门逃去。

没用的,即使莉莉丝现在出现也没用了!

伯爵已经下了封城的命令,女巫就要失败了,她们会死,她们会连累我和苔丝!

我得回旅馆,和苔丝一起逃跑!

靠近东门时,伊里斯看见了几具插着箭的尸体,她甚至还被其中一具尸体绊了一跤。

啊……啊……看着那具尸体,伊里斯的眼泪流了出来,她想,我受够了!

“我不想死!”伊里斯重新站起来,边跑边大声喊道,“我不想死,放我走,放我出去……求求你!”

没有人回应。

然后,伊里斯看见一支箭射向了自己。

啊,果然如此,伊里斯想,她知道有女巫在这里守门,她也知道自己之前的冷淡使得很多女巫对她不满,她甚至知道她们提防着她,做好了自己会背叛她们的准备。

苔丝曾经问过伊里斯:“伊里斯,你觉得幸福吗?”

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旅馆内满是阳光和清新的空气,苔丝在做早饭,而她在摆盘子,一切都温馨而美好。

“是的,”当时伊里斯笑着回答,“我很幸福。”

没错,她觉得很幸福,最近几年,是她最幸福的时光,即使通恩种满了深蓝,即使死掉的人越来越多,即使她也总是提心吊胆……可是她能靠自己的工作吃饱饭,也有了像母亲一样对待自己的苔丝,她所挣的钱,全都可以自己存下。她一直希望有一天,可以攒够钱,买下一个真正的,属于自己的小旅馆。

她辛苦了那么久,好不容易才有了这么一点点幸福。

可那点幸福,眼看就要被打破了!

伊里斯胡乱挥舞着匕首。

所以,你们到底为什么要打破这一切?!

我受够了!

受够了!

我是被逼的,我本来并不想趟入你们这团浑水。

我只想努力地活着而已!

只是这样而已,有什么错?

“噗!”箭深入人体,被箭射中的人闷声倒地。

伊里斯停下了挥舞匕首的动作,看向身后,那里倒着一个男人,男人的心脏上插着一支箭。

伊里斯擦了一把脸,狐疑地看向东门附近,她不知道女巫藏在哪里,周围依然一片安静。

伊里斯小心地靠近了东门,发现周围没有任何动静之后,马上打开东门,逃了出去。

直到她逃出伯爵府,再也没有箭射来。

市中心钟楼

“小姐还活着吗?”每次看向亚尔曼伯爵府,这个问题就会浮现在丽萨心头。

理智告诉她她不应该在如此重要的时刻分神,可是她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想法。

自从上次莉莉丝和她说过那些话后,她就一直如此。

--丽萨,你为什么不像其他人一样,叫我莉莉丝呢?

--假如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会在哪儿呢?

--你站在这里,应该是为了自己的未来,而不是追随某个人。

……

丽萨知道,莉莉丝说的那些话都很好,她是真心为自己着想,从莉莉丝嘴里听到这些话,她应该感动才是。

可是,那些话也让丽萨感到恐慌又空虚,她不知道如何回答小姐的问题,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不再追随莉莉丝的一天。

丽萨喜欢她的莉莉丝小姐。

很久以前,人们一直说公爵小姐蛮横霸道,可是当丽萨进了公爵府后,看见的是一个与传言不同的公爵小姐,她会射箭,还在学习剑术。

丽萨至今都记得,那次莉莉丝在众人面前,为女仆多琳出头,教训那个狡猾的花匠约克的事情,那天的莉莉丝像个英勇的骑士。

那时的丽萨非常羡慕多琳,她在暗中想过,若是自己也能成为小姐的贴身女仆,该有多好啊。

后来这愿望似乎成真了一半,莉莉丝教她射箭,还教她认字,那段时间,她开心得像是要飞上云端。

莉莉丝小姐是多么特别的人啊,她在狩猎祭上大放异彩,打败了魔兽,成为了女骑士,还杀死了心怀不轨的男人们……她是如此闪闪发光,所以在得知莉莉丝越狱的消息以后,丽萨毫不犹豫地离开公爵府和费尔顿城。

当时她并不知道莉莉丝会去哪里,她只是抱着“我要找到莉莉丝小姐,成为小姐的助力”这样的信念前进。

找到莉莉丝小姐,帮助小姐,成为小姐最忠心的女仆,为小姐付出一切。

这是丽萨建立起来的,仿佛人生信条一般的信念。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同伴渐渐增多,她与莉莉丝的关系却并没有变得如她想的一般形影不离。

莉莉丝还对她说了那些话。

--丽萨,我能照顾好自己,我不需要别人专门照顾我。

可是小姐,我是你的女仆。

--你不是我的女仆,你是我的姐妹,我的同伴。

如果我不是你的女仆,那我又有什么特别的呢?我不像塞赫美特那般有力,也不像贝斯蒂那样灵巧,我不如狄赖一样聪明,也没有卡喀亚那样厉害,我没有她们那样的优点,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忠心是忠于自己的心,还是忠于别人的心?

不,我不懂,小姐,所有人都在赞扬忠心,忠心是错的吗?

当时,丽萨在心里逐字逐句地反驳着莉莉丝的话,但她却没有说出来,而是挤出了笑脸,用轻松的语气说:“嗨呀,真是的,嘿嘿嘿,怎么忽然说这种话,也太煽情了吧,小……”

最后,她咽下了那个称呼的最后一个发音,并不是她理解了莉莉丝的话,而是她怕说出来,莉莉丝会不开心。

因为我很笨,所以没有办法理解小姐的话。丽萨想,若是多琳还在的话,应该就能顺利理解莉莉丝小姐的话了吧,毕竟我一直是个粗手粗脚的女仆,是我硬要赖在小姐身边,也许莉莉丝小姐并不喜欢我,也并不期望我在她身边。

跟随莉莉丝是丽萨一路坚持下来的信念,而莉莉丝的那番话,正在使这个信念慢慢坍塌。

我一直看着小姐,小姐却看向了更远的方向,如果追不上小姐,如果小姐不需要我,我就会被抛下……

那我还能干什么呢?我该何去何从?

丽萨看着钟楼下方,那里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士兵,士兵们围在了钟楼边。楼下的曼瑞达和昆娜,她们死死地守着钟楼的门,不让士兵攻上来。

“丽萨,把所有魔法石都给我!”瑞吉蕾芙说,“你去帮助曼瑞达和昆娜吧。”

因为过度疲惫,瑞吉蕾芙已经半靠在了墙上,苍白的脸上满是汗水,可她的声音却依然冷静而坚定。

丽萨问:“我在这里保护你。”

“没关系,”瑞吉蕾芙道,“我可以对付他们!”

丽萨抿了抿嘴,说了一句小心,便转身向楼下跑去。

当初遇到熊系魔兽时,瑞吉蕾芙的崩溃嚎哭还历历在目,现在她已经成为了如此优秀的魔法师。

大家都在进步,都在提升,而我呢?丽萨握着剑,不安地冲下楼:我为什么还在原地?

士兵们展开了强攻,曼瑞达和昆娜正在浴血奋战,她们两人都受了伤。

“危险!”看见敌人的剑刺向了曼瑞达,丽萨大叫着冲了上去,砍倒了那个士兵。

“丽萨!”看见丽萨出现,曼瑞达和昆娜眼中闪出了信任的光。

这两个女巫是后期加入的,当时她们连怎么握剑都不知道,是丽萨手把手地教会了她们。

“不要分心!”当刺死一个士兵,便会有另一个士兵冲上来,丽萨挥舞着剑,几乎完全无法思考,如果不是瑞吉蕾芙时不时降下火球和闪电,女巫们坚持不了多久。

就算如此,三个女巫也在敌人的攻击下慢慢力竭。

很快,她们被敌人包围,当丽萨刚割断前面敌人的喉咙,旁边的剑便呼啸袭来。

电光石火之间,丽萨的脑海中忽然冒出了这样一个想法:若是我死在这里,莉莉丝小姐会为我伤心吗?

几乎是同时,她的脑海中又出现了另外一句话。

--等我们达成目标之后,你有没有想要做的事?

“铛!”金属碰撞的声音令丽萨回过神来,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身体以极快的速度转过了身,用剑挡住了攻击。

这是在过去无数次战斗经验中习得的,对于危险的条件反射。

丽萨用力架开对方的剑,反击的同时,视线扫过正在奋力厮杀的曼瑞达和昆娜,她们的剑术与自己有六七分相似--因为她教过她们剑术。

啊,原来我也有进步。丽萨的眼睛发酸,我还不想死,我……

“喂!你们还好吗?”欧诺弥亚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与此同时,一批女巫从小巷里跑来,加入了战斗。

已经过了午夜,城中又发生了这样大规模的骚乱,那些惜命的贵族已经不可能出门了,于是欧诺弥亚便带着她的小队来支援瑞吉蕾芙。

借着火球的亮光,前来支援的女巫们看到了钟楼门口的三个同伴:“挺住!我们来了!”

曼瑞达和昆娜发出了小小的欢呼声。

那一刻,丽萨忽然有点想哭。

面前还有那么多敌人,但听到同伴声音的时候,喜悦依然会在心底炸开,握剑的手变得更加有力,心里所有的杂念与疑虑也都消失了。

--丽萨,你站在这里,是为了自己的未来。

丽萨咬紧牙,用力地握住了剑,砍向了敌人。

亚尔曼伯爵府。

“掩护我!保护我!”波伊·亚尔曼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爬上楼梯。

刚才来袭的不只有莉莉丝,当波伊·亚尔曼命令骑士们攻向莉莉丝的时候,埋伏在暗处的莉莉丝的同伙也出动了,从窗口跳出的骑士被杀了个猝不及防,波伊·亚尔曼便带着一批人逃向了楼上。

波伊·亚尔曼手脚颤抖,膝盖和肚子因为几次摔倒而被磕得生疼,胸口的伤也裂开了。

该死,该死!波伊·亚尔曼愤怒地想,该死的莉莉丝,狡猾的女人,她像个小人一样埋伏,一次又一次地耍着花招!她明明是个骑士,应该光明正大,独自一人和我的骑士决斗!啊……海登骑士去了哪里?那个没用的家伙,天天吹嘘自己是什么通恩第一骑士……可恶,说什么待到天亮,这伯爵府真能够待到天亮?他能活着躲过下一次偷袭吗?

波伊·亚尔曼爬到了二楼,正如其他人所说,通向书房的走廊坍塌了,一些仆人正在按照波伊·亚尔曼的吩咐清路,现在已经清出了一部分石头,露出了一个V字形的小坡。

“让开!”波伊·亚尔曼推开清石头的仆人,迫不及待地爬上那条路,“骑士都跟过来!守好这里,不要让任何人通过。”

威廉秘书官和管家、骑士们跟在伯爵身后,爬过了走廊的碎石坡。

波伊·亚尔曼冲向书房,进门后,他迅速地关上了门,然后冲到书架前,移开书架上的书,藏在书后的秘密保险箱就露了出来。

几乎每个贵族都会准备这样一个保险箱,里面藏着他们最重要的财产。

见自己的保险柜安然无恙,波伊·亚尔曼松了一口气后,把书重新移回原位。

此时正好威廉秘书官和管家敲门进来。

他们首先看到的,就是瘫在椅子上的亚尔曼伯爵。

“哦……你们说,我们真能撑到明天早上吗?”波伊·亚尔曼忧郁地问。

“一定可以的,伯爵大人。”管家行礼道,“现在这里是最安全的房间,没有人能绕过那条坍塌的路来到您的书房。”

“啊……”波伊·亚尔曼烦躁地抓着头发,“可是我觉得这里并不安全,那个狡猾的莉莉丝一定还有其他的方法……”他看向面前的两个人,“说实话,逃出去更安全吧?”

他的目光与威廉秘书官的视线对上了,很快,波伊·亚尔曼就移开了目光,看向管家:“准备三辆马车,两辆给我的夫人和孩子,另外一辆给威廉秘书官。”

波伊·亚尔曼捂住胸口,咳嗽了两声:“把他们送去神殿,那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管家问:“伯爵大人,那您呢?”

“他们的目标是我,所以我必须守在这里。”波伊·亚尔曼看向威廉秘书官,“威廉,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我的妻子和孩子就交给你守护了。”

威廉秘书官低着头,脸色阴晴不定:“是的,大人。”

管家匆匆忙忙地跑出去准备马车,书房里只剩下了波伊·亚尔曼和威廉秘书官。

威廉秘书官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书房,而亚尔曼伯爵则在打量着威廉。

“威廉,”亚尔曼伯爵问,“若是我找不到你,我该如何联系你的主人?”

“不会有这种事的,伯爵。”

“那可不一定,毕竟我们马上就要分开了,而现在正是深蓝的收获季,不能耽误我们的生意。”

“我会回来为您处理生意的,伯爵大人。”威廉秘书官说,“若是我没来,我的主人也会联系你。”

“嗯……”亚尔曼伯爵点了点头,“那就好。”

威廉秘书官暗暗地磨了磨牙:“大人,准备马车还需要一点时间,我出去看一下骑士们的情况,然后直接去马车那儿。”

“去吧。”亚尔曼伯爵挥了挥手,“多叫几个骑士过来,把巴萨罗穆和利瓦伊也叫过来。”

走出书房以后,威廉秘书官马上变了脸。

“这个垃圾……”他咬牙切齿地道。

波伊·亚尔曼这个垃圾,他以为别人猜不出他打算干什么吗?之前还喊着马车危险的人忽然叫人准备马车?说什么神殿最安全,说什么是最信任的人所以把妻儿交给你守护!

放屁!

之前刚刚发生过那么多起马车爆炸的事!

敢在靠近祈祷堂的钟楼展开攻击的入侵者又怎么可能对神殿有敬畏?

守护妻儿?哈,恐怕想是把妻儿当成诱饵,吸引敌人视线,然后自己逃走吧?

当初亚尔曼家族怕人知道通恩的深蓝生意,以预防魔兽为名,耗费巨资修建出高大的城墙,隔绝了外人的视线,这么惜命又谨慎的家族,必然也会在伯爵府里设置逃生的密道--很显然,那密道就在亚尔曼伯爵的书房里。

亚尔曼伯爵已经做好了从伯爵府出逃的准备,所以他才让自己叫来他最信任的两个骑士。

是啊,妻子死了可以再娶,孩子死了可以再生,秘书官死了也可以再找……波伊·亚尔曼肯定认为,只要身为伯爵的他活下来,就是胜利。

逃吧,威廉秘书官快步走向楼梯,别管那家伙的死活了,先逃跑再说,只要自己活下来,不愁找不到做深蓝生意的人,没有必要在这种地方丢掉性命!

当他走到楼梯拐角时,忽然听见厮杀的声音。

威廉秘书官连忙缩回墙边,往外看去。

几个骑士被同样身着骑士铠甲,带着头盔的人偷袭了。

只疑惑了几秒,威廉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莉莉丝之前穿着女仆装,方才攻击他们的时候,用的就是亚尔曼伯爵府的弓箭,这说明她潜进来很久了,也知道武器装备库在哪里。

啊,这个狡猾的魔女,她刚才是故意出现的,看见了她的穿着,骑士们就更容易警戒女仆,从而忽视穿着铠甲的骑士--谁能想到,在这么紧张的时刻,那群入侵者会换上亚尔曼骑士团的盔甲,正大光明地出现在骑士面前。

这反而印证了威廉的猜测--对方人很少,所以才需要使出一个又一个计谋,来消耗掉伯爵府的士兵和骑士。

而他们的目标是亚尔曼伯爵,只要自己逃出了伯爵府就安全了。

威廉的视线落在了旁边--那里摆着一个戴头盔的装饰铠甲。

带上头盔以后,威廉的视线变得狭窄了。

此刻楼下的战斗已经结束了,偷袭者获得了胜利。

穿着骑士铠甲的偷袭者踏上了楼梯,血从他们的剑上一点点滴下,晕在铺在楼梯上的地毯里。

威廉躲无可躲,只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威廉是个小个子,那铠甲并不合身,但对方有些成员也是如此,这让威廉有了些底气。

他做出一副慌张的模样,往楼下跑,并在快要与偷袭者接触时张口说话。

“快上去,”怕被人认出自己的身份,威廉压低了嗓音,“波伊·亚尔曼伯爵打算逃跑,我去通知其他人!”

他甚至连脚步都不敢停,急急忙忙地向楼下跑。

但他没有跑得更远,他的心脏就被剑穿透了。

威廉的嘴中吐出了血沫,他难以置信地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头盔后的红眸带着嘲弄,“因为你的声音太难听了!”

剑被拔出,威廉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何暴露。

书房。

波伊·亚尔曼把耳朵贴在门上,他隐隐能听见外面传来的打斗声,

“巴萨罗穆和利瓦伊怎么还没来?”波伊·亚尔曼在房间里焦急地踱着步,擦了一把脸上的汗。

“算了,我自己跑更不容易被人发现!”亚尔曼伯爵快速走到书架前,拧开保险箱的密码,把里面重要的文件夹在了衣服里,然后又拽出了一个藏在柜子里的箱子,把保险柜里面的金子放进箱子里。

做完这一切以后,他走到房间的角落,依次扳动着衣架上第二、第三、第五个挂钩。

“哗啦”随着机关的声响,隐藏的秘密通道出现了。

波伊·亚尔曼拎着保险箱,走进了密道。

十几分钟后,莉莉丝一脚踹开了书房的门,然而这时,书房中已经没有人了。

“呼……呼……”波伊·亚尔曼拎着箱子,在密道中快步走着。

我还没有输,夜晚已经过去一半了,他想,我保住了我的财产,只要守城士兵听我的命令,放下铁门,把城门守住,就能切断那些家伙的退路!

到了早上,形势就会迎来大逆转!

我要抓住莉莉丝和她的同党,把他们千刀万剐!我要把阿博特公爵拉下台,吞并他的财产和土地!

“哈……你们等着吧,”波伊·亚尔曼低声道,“胜利是属于我的!”

“呼……呼……”

黑夜中,伊里斯踉踉跄跄地跑着。

她没有走伯爵府的那条大路,因为她担心遇到出来传递消息的士兵或者骑士。

他们很有可能直接杀了她--毕竟她逃出了伯爵府,还和莉莉丝一样,穿着亚尔曼伯爵府的女仆装。

而树林里并不好走,地上生长着灌木,还有干枯的树枝和腐烂的树叶,黑夜中看不清路,她好几次差点滑倒。

但无论怎样,她总算跑到了桥边。

伊里斯不知道有没有人听从波伊·亚尔曼的命令,游过冰冷又湍急的河水,她只看见桥上倒着几具烧焦的尸体。

桥的另一边,是战场,那边喊杀声战天,桥上立着一道无形的门,想要过桥的士兵们被门挡住,只能挥着刀,砍着那道无形的门,然后被飞来的火球和闪电击倒。

“在那边!”在伊里斯身后,响起了男人的声音,“有人逃到这里了!”

伊里斯转过头,看见了伯爵府的骑士和士兵,

那些钻狗洞、翻墙……不顾一切跑出来的骑士出现了,他们的刀正对着伊里斯。

“我不是……我……”伊里斯想要解释,但她也清楚地知道,在此时此刻,解释有多么苍白。

于是她转过身,冲上了桥。

让我过去吧,让我过去吧,伊里斯在心里想,若是过不去,我就跳下河,游过去!

我得回到旅馆,我得找上苔丝,和她一起逃!

当伊里斯跑过桥时,她并没有撞上那道隐形的门,那门短暂消失了几秒,在伊里斯穿过之后,又重新出现。

“啊……啊……”伊里斯浑身颤抖,她能感觉到守在钟楼上的魔法师在看向自己,但她没有一丝闲暇抬头。

她本能地移动着双腿,向前跑去。

祈祷堂附近犹如地狱,地上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厮杀声不绝于耳,焦味和血腥味灌入鼻尖,直达大脑。

在伊里斯身后,被门拦住的骑士正在大喊:“放下铁门,让守城士兵放下铁门!”

伊里斯往前跑着,闪电在她身边不断落下,带起一阵阵的惨叫。

不知道为何,伊里斯的眼眶越来越酸涩,视线也变得模糊。

透过模糊的视线,她看见了曾经见过的那些女人们。

她们挥舞着武器,与敌人奋战。

为什么?

难以理解,这太可笑了。

只有那么一点点,她们明明只有那么一点点人,她们明明在做一件注定了会失败的事。

到底为什么要这样?

“喂,小心!”一个女人砍倒了冲过来的士兵,“你没事吧?”

“为什么……”伊里斯的嘴唇翕动,“你们为什么要这么拼?”

她的声音太小,那个女人并没有听到她的问题,就转身投入了战斗。

伊里斯认得那个女人,她叫伊迪萨,在旅馆的那些天,她总是和苔丝一起讨论婴儿的事。

还有那边的那个叫做伊芳的姑娘,她的举止有些稚气,但笑容十分有感染力。

那边的女人是亚尔薇特,她总是很有朝气,每天早上都精力充沛地练习短刀。

还有那边那个……

她们是那么鲜活的人,明明可以安安静静地活下去。

可是她们为什么要来带通恩,为什么要掀起战争,为什么要自寻死路,为什么要这么拼?

为什么?

“放下铁门,让守城士兵放下铁门!”门后的骑士还在大喊,“用左边的转轮放下铁门,这是伯爵的命令!”

“……”伊里斯抬起头,看向前面,顺着这条马路下去,就是通恩的主城门。

伊里斯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做什么,她应该转身的,转身跑入一条安全的小路,回到旅馆,与苔丝一起逃命。

那是最稳妥的做法。

但是她却抬起脚,沿着马路跑了下去。

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拼?

伊里斯一边跑,一边擦了一把被泪水模糊的眼睛。

--你为什么要这么拼啊,伊里斯?女人不需要这么拼的。

一直以来,经常有人这样问伊里斯。

在她在贵族府邸打扫卫生的时候,在她在猪圈耙猪粪的时候,在她在外面洗衣服的时候……

每次听到这样的问题,伊里斯的心总是会一沉,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因为即使回答了,提问的人似乎也听不懂,他们只是喋喋不休地重复着同样的话。

--你赚那么多钱又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会变成你未来丈夫的财产。

--学认字?你是想嫁给贵族吗?

--女人有太多钱反而更危险呢,你得赶紧找个强壮的男人保护你。

若是她辩解得多了,他们还会聚在一起嘲笑她,似乎她的想法是一个异想天开又丢人的事。

--哎呀,你知道吗,伊里斯竟然想不嫁人,一辈子都靠自己赚钱呢,疯了吗,哈哈哈。

--伊里斯想要自己开一个旅馆呢,多天真啊,真可爱,她现在是被公爵庇护着所以才不知道难处,否则,一个开旅馆的女人,要是没有男人保护的话……

--等着看吧,过几年她就会改变想法了。

--哦,伊里斯,你还是那样想的吗?这样下去,你的名声会变差的,别人会觉得,你有什么问题。

所以最后,面对那些疑问,她就只能模糊地应和一句:“多赚点钱总是好的嘛。”

她与他们之间似乎有一个巨大的鸿沟,那个鸿沟无法用言语填满,令人觉得疲惫至极。

甚至很多时候,夸奖都不能让她痛快。

那些人曾经在她面前大声地说:“为什么要请工人,结婚不就好了。嘿,你看看伊里斯,她多么能干,你娶了她,吃饭只需要加个碗,却白得三个工人。”

“天哪,看看我们聪明伶俐的伊里斯,以后娶到她的人可有福了。”

无论她愤怒还是辱骂“我才看不上你们”“谁要和你们结婚,滚吧!”,都不会对他们产生影响,反而会激起他们的哄笑,他们仿佛在逗弄一只小猫,把她所有的厌恶与拒绝都归结于“欲拒还迎”“害羞”和“不懂事”。

似乎他们能规定好她的人生,似乎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在做什么一样。

啊,是的,也许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吧,就像现在,她手里一直握着那个匕首。

伊里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握着那个匕首,她手上还留着之前被熨斗烫伤而起的水泡,握着匕首的时候,水泡总是隐隐作痛。

可她就是不想松开自己紧握匕首的手。

伊里斯曾暗自庆幸自己生活在通恩这样的环境里,扛不住高压的男人一批批死去,女人可以走到台前,进行一些被允许的工作。

她只需要努力工作就可以生存,不需要结婚,也不会生下自己无法照看的孩子。

伊里斯甚至希望这样的乱世可以一直持续下去,因为一旦恢复和平,她这样的女人就会被赶进陌生男人的家里。

可是她也常常觉得窒息。

就像水漫到脖子,虽不致命,但是胸口总是憋闷,快要喘不过气。

她想要大喊,想要发泄,想要发疯,想要闭上眼,不顾一切地脱离一切,逃走。

但她又不知道能逃到哪里。

不知道逃到陌生的地方,睁开眼后,水会不会依然漫到脖子。

伊里斯知道自己心中带着恨意,甚至某些地方已经扭曲。

她有时以自己的能干为荣,希望其他人能看见她的努力,她的优秀,有时却又希望那些人闭嘴。

是的,闭嘴!闭嘴!

不要夸她!不要看她!不要关注她!

你们,最好全部都消失!

伊里斯经常觉得自己处在一团混沌中。

她时而为自己骄傲,为生活在这里而庆幸,时而憎恶自己,憎恶这个城市。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努力,还会变成这样,也不知道该如何发泄那些莫名的压抑与怨恨,所以最后,她的视线转向了莉莉丝。

她们本应该是毫无交集的人,是伊里斯的母亲,公爵小姐的奶妈佩格将她们连接在了一起。

只要看着莉莉丝,似乎一切就都找到了答案--她的不幸,都是因为莉莉丝,因为莉莉丝抢走了她的母亲。

该死的贵族,该死的莉莉丝。

伊里斯无法控制自己去想象着公爵小姐的生活,想象她的幸福和圆满。

她时常嫉恨着她,甚至听到她的名字都觉得愤怒,但她又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她的消息。

讽刺的是,最后,她却为了生存与果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为了卡俄斯的一员。

是啊,她当然想象不到,又有谁能想到卡俄斯的神秘老板是辛西娅公主以外的女人。

可当粮食歉收的那年,继辛西娅公主之后,卡俄斯也送来了种子时,伊里斯便猜到了卡俄斯真正的老板是谁。

无论是辛西娅公主还是莉莉丝,她们送来的种子完全没有派上用场--那些种子没有发芽。

亚尔曼伯爵和通恩的贵族们当机立断,让农民们改种深蓝来挽救,于是大片的农田种上了深蓝,人们愤怒地诅咒着送来种子的辛西娅公主以及没有保佑田地的新任圣女。

只有伊里斯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人替换了种子,因为装着种子的麻袋的颜色改变了。

但伊里斯却什么都没有说。

我能说什么呢?她想,我只是个普通平民,即使我说了,也不会有人信我,说不定还会招来杀身之祸,我只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做好我的工作就行了。

之后,远在费尔顿城的莉莉丝的消息一个接一个地传来,人们对莉莉丝的讨论越来越多,在她入狱时达到了高峰。

那些人们聚集在一起,嬉笑着讨论着莉莉丝的事情:“哦,那个贵族小姐可真厉害,一个人杀了三个骑士。”

“可是为什么骑士会跑进贵族小姐的屋子里。”

“那就要问问那个莉莉丝了,为什么一个女人要跑去骑士扎堆的地方?”

每一句带着暗示的话都会引起一阵哄笑。

“你懂什么,如果她是故意的呢?贵族的欲望可是很大的。”

“说不定,她已经……你想想,女人怎么可能打得过男人,除非是在那些男人没有防备的时候……”

“哈,三个骑士呢,这可太精彩了!”其中一个人对伊里斯挤着眼睛,“你说是不是,伊里斯?”

他们知道她恨她,讨厌她。

所以他们希望她和他们一起笑,一起嘲笑圣女公爵小姐的坠落。

可伊里斯笑不出来。

她是真的恨她,也是真的憎恶她,所以听到她凄惨的消息,她应该感到高兴的。

伊里斯笑不出来。

她觉得很难受,甚至有些愤怒。

那些人的挤眉弄眼和那个恶心的问句都使她感到冒犯。

她想撕烂那些人的嘴。

伊里斯恨着莉莉丝,她一直想看莉莉丝的笑话,想看莉莉丝从天空堕入泥里。

但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一直关注着莉莉丝,她知道她在勤奋地练剑,她知道她打败了魔兽,她知道她在努力摆脱和王子婚约……

她知道她不是人们口中那样的人。

而说这些的人也知道,可那些人不在乎。

伊里斯想象过莉莉丝被自己比下去,想象过莉莉丝以卑微的姿态祈求自己,想象过莉莉丝向自己道歉。她甚至想象过自己成为一个剑客,在决斗中战胜了莉莉丝,把剑横在她的脖子上,告诉她“我就是那个被你抢走母亲的伊里斯!”

她想过很多,但唯独不应该是现在这样。

那个女人不应该被这样侮辱。

莉莉丝应该是幸福的,是圆满的,具有贵族特有的傲慢与虚荣。

若是街边任何一个人,都可以侮辱莉莉丝,都可以因为别人对莉莉丝的羞辱而开心,都可以把莉莉丝踩在脚底,看不起她。

那贵族小姐又算什么?

若她羡慕嫉妒并恨着的公爵小姐莉莉丝都会遭受这样的待遇,那她自己又算什么?

若她因为人们对另一个女人的造谣羞辱而感到爽快和解气,那同为女人的她又算什么?

她们被人评价着,那些评价不像是在评价一个人,而像是在评价一个趁手的工具,一个美丽的花瓶。

无论是普通的工具,还是珍贵的花瓶,都是物品。而物品,总是要有主人的,总是要被使用观赏的。

在奔跑的过程中,伊里斯似乎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她只是不停地,向着城门的方向奔跑。

女巫们正在和守城的士兵战斗,有女巫站在了城门边,正在用力推开城门,还有几个女巫守在右边那个醒目的大转轮边。

啊,女巫,女巫……

伊里斯咬着牙,向城门左边那个隐蔽的转轮跑去。

女巫,你们为什么这么拼命?

--伊里斯,你为什么这么拼命?

你们只有几十人,却想占领整个通恩,这太荒谬了,简直是不自量力!你们这群疯子。

--伊里斯竟然想不嫁人,一辈子都靠自己赚钱呢,疯了吗,哈哈哈。

明明可以安安静静地活下去。可是为什么要来带通恩,为什么要掀起战争,为什么要自寻死路?

--女人有太多钱反而更危险呢,伊里斯。

太可笑了,女巫。

--太天真了,伊里斯。

“放下铁门,守城士兵,快放下铁门!”在伊利斯身后,传来了男人的喊叫,“用左边的转轮放下铁门,这是伯爵的命令!快!”

左边的转轮那里正站着一位守城士兵,听见男人的话,他甚至没有去碰左边的转轮,而是当机立断地用刀砍向转轮上方的铁链--不需要转动转轮,只要砍断铁链,隐藏在城墙间的铁门瞬间就会落下。

“住手!”伊里斯冲上去,用身体撞开了那个士兵。

耳边传来了城门被打开的摩擦声和武器落地的声音。

“你这个……”重新站起来的士兵捡起刀,对着伊里斯挥了过来。

伊里斯缩着肩膀,别过脸,下意识地将匕首举到脸前防御。

预想中的疼痛一直没有出现,反而有些腥热的液体溅到了身上。

伊里斯转过头,看见了被劈成两半的士兵,和士兵身后,手持双刃斧的高大女人。

那是个平头女人,嘴角的疤一直延伸到缺失的右耳处。

她在城门火把的照映下看向伊迪斯,挑起一边的眉,露出了个带着痞气的笑容:“匕首不错哩。”

说完,她就举着斧头,冲向了其他的敌人。

不少手持武器的女人跟在她身后,涌入了城里。

“啊……”伊里斯忽然双腿发软,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直到后背靠到了城墙,直到躲到隐蔽的角落,才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一般,坐到了地上。

这时,刚才的一幕幕此刻才真切起来,几次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恐惧后知后觉地涌上了心头。

“疯了……”伊里斯缩起身体,她浑身颤抖不已,干哑的嗓子如同被拉伤一般疼痛,“我真是疯了……疯了……”

我不是为了帮她,伊里斯想,我依然讨厌她。

她是女巫。

很多人都恨着女巫,有男人,也有女人,有贵族,有平民,也有奴隶。

我也恨着她,但是,我不想我的恨意与他们同流合污。

--我希望,我、我的同伴、我们的女儿、和女儿的女儿,都能生活在更好的世界,成长成能够为自己感到自豪的人。

--请你看着我,看着女巫们,哪怕是抱着厌恶,带着恨意也无所谓,我希望你能看到我们想做什么,想改变什么。

是的,我依然讨厌她,但……我只是……

伊里斯捂着嘴,失声痛哭。

我只是有那么一点,那么一点点……

想看看那个崭新的世界……

她还握着那个匕首,烫伤的水泡破了,脓流了出来。

疼,却痛快。

“呼……呼……”波伊·亚尔曼拎着他的宝贝箱子,在小路上奔跑着。

路上漆黑一片,没有路灯,也没有行人,周围林立着的民居也一片安静。

波伊·亚尔曼从来没有自己走过这么多路,他的汗已经浸湿了衣服,腿开始打哆嗦,那性命一样的箱子也越来越重。

“这帮笨蛋!”他边擦汗边骂道,“什么事都干不好!”

密道穿过了河流,他一出来,就在安静的小路上。

钟楼和城门那边喊杀声震天,波伊·亚尔曼抱着一丝小小的希望远远地看了一眼,却发现城门的铁门并没有放下,而且敌人显然占了上风,其中有个举着斧头的敌人如同恶魔附身的死神,杀得士兵溃不成军。

还是先去尼科尔子爵那里躲一会儿,等天一亮,就让他送我离开,最好能离开通恩,去克兰湾向贾艾斯侯爵求助……波伊·亚尔曼正在心里盘算着,忽然前面射来一道光,打在了他的脸上。

“什么?”波伊·亚尔曼用空闲的手挡住脸,愁着眉向前看去。

前方站着的,是身着骑士铠甲的黑发女人。

“莉莉丝!”波伊·亚尔曼大惊失色,转身想要逃,却发现后面的路也被挡住了。

他被包围了。

“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波伊·亚尔曼问完,忽然想起什么,抬头看向不远处的钟楼。

“还有什么人能在这样危险的晚上,穿着华丽的礼服,拎着箱子逃跑呢?”莉莉丝笑道,“不要太低估自己了,伯爵,普通人可模仿不出你的衣着、体型和跑步的姿态。”

“莉莉丝……”波伊·亚尔曼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以为你已经和阿博特公爵断绝了关系。”

“谁不想要通恩呢,毕竟这里是我母亲的故乡,也是有名的黄金粮仓。”

“你母亲的家族只是一个小贵族,他们确实有很多地,但是那些地最后都被你的父亲收走了,与我无关,但是我可以……”波伊·亚尔曼咽了口口水,问,“我给你一块地怎么样?”

莉莉丝没有回答,她只是拔出了剑,走向波伊·亚尔曼。

波伊·亚尔曼一步一步后退:“一块地不够的话,两块?三块?谁派你来的?阿博特公爵?辛西娅公主?他许诺给你什么?我可以给你更多!我有很多金子,我可以把它都给你!”

“谁派来的?为了谁?”莉莉丝冷笑,“怎么,你们没有想过我会不奉任何人的命令,不为任何人,单纯因为自己的意愿而来?”

“不、不、别……别过来!”波伊·亚尔曼慌张地看向四周,看向那些他从来没有在意过的民居。

人们并没有睡着,他们站在窗户边,看着外面的情况,就像一团团模糊的影子。

“救救我!”波伊·亚尔曼对着那些人喊道,“喂,拿上你们的武器,出来救救我,我是波伊·亚尔曼,是亚尔曼伯爵,我会赏赐你们!”

周围一片寂静,没有任何人被他的话触动,也没有任何人出门。

面对着越走越近的莉莉丝,波伊·亚尔曼的情绪崩溃了。

“喂!出来啊!”波伊·亚尔曼发疯般地吼道,“我可是你们的伯爵,你们的主人!现在是你们报答我的时候了!你们应该出来救我!出来啊!出来啊!你们这些蛀虫!你们这些废物……啊!!!”

窗边的人们静静地看着他,直到莉莉丝的剑砍断波伊·亚尔曼的脖子,他们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他们是如此安静,就像平时,看到走在路上的人忽然栽到地上死亡时,那样安静。

这天清晨,波伊·亚尔曼的头颅被挂在城门上。

女巫占领了通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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