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十一月北国晴时有雪（上）

【一】

广播里传来k3列车开始检票的提示，周皎推着行李箱，朝着对应的检票口走去。

上了车后，她把行礼放好，一阵巨大的喷气声后，火车缓缓启动。从北京到莫斯科，全程7692公里，途经三个国家，穿越亚欧大陆，运行时间共计131小时31分。

另外几个铺位都空着，只有她一个人，窗外的景色看多了也变得单调乏味，不知不觉间便睡着了，直到晚上八点列车员过来把她叫醒，把证件拿给列车员以后，周皎又睡了过去。

穿过二连，就到了蒙古境内。

简单洗漱后，周皎打开窗，清晨的风带着草的清香，瞬间灌入鼻腔，说不出的舒坦。相较于国内的草原，眼前的更加原始粗狂，有一种野性的美。

火车在乌兰巴托站停下时，大量的游客涌入车厢，原本寂静的车厢变得喧闹起来。在一众异国长相的人中，陆华年白皙秀气的脸显得格外的突兀，以至于周皎一眼就看见了他。

陆华年提着行礼，停在了周皎对面的铺位，看见周皎，他眼里闪过一丝意外。没想到居然能遇见中国人。

窗外依旧是无边无际的草原，周皎觉得腻味，一双眼漫无目的的乱瞥。

对面的男人穿着讲究，腕表价值不菲，周皎很难想象他坐上这辆车的原因。也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陆华年合上书，摘下金丝边眼镜放进随身的包里，抬头微笑。

偷看被发现，周皎尴尬的笑，把目光转向窗外。

“一个人出来旅游？”陆华年温声开口，没一点儿责怪她的意思。

周皎点头，心里的尴尬被冲淡了不少。距离列车离开蒙古还有大半天时间，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大部分时间都是陆华年在说，周皎安静的听着，偶尔回答他的问题。

“北京直飞莫斯科只要七个小时，为什么选择这趟超过130个小时的火车？”陆华年问。

旅行途中很正常的问题，可周皎还是觉得不舒服，她不自然的拉扯了一下耳边的碎发，想着如何拒绝这个问题。

陆华年注意到周皎的小动作，然后他自顾说起了自己坐上这辆车的原因。

他因为工作太忙忽略女朋友已久，为了弥补，他特地从网上找了各种浪漫方案，最终买了这趟开往莫斯科的列车的票。然而他认为浪漫的方案在前女友眼里就是疲惫和有病，两人大吵一架，最终双方各退一步，想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从北京飞往乌兰巴托，再转机莫斯科。

就像周皎此刻的心情一样，在乌兰巴托看够了草原的前女友无法忍受这么无趣又费解的旅行，自己买了机票飞回北京了。陆华年不想再迁就，他用那张始发点北京的车票，在乌兰巴托上了车，就此分道扬镳。

当陆华年讲完这个曲曲折折的原因，周皎忍不住笑，这个原因和他身上的精英气质一点儿也不符合。

在陆华年期待的眼神下，周皎指着手边的相机，说：“文艺青年当然选择最文艺的方式。”

这当然不是真正的原因。

工作人员过来发餐券，两人去餐车上用餐，话题戛然而止。

【二】

晚上十点，工作人员照旧来收证件办理出境。打开手机，无数个未接电话，全是母亲打来的，周皎心里陡然升起苍白无力之感。走到卫生间，她给母亲回拨过去。

电话那头的质问让她烦躁。匆匆说明了情况后，挂断了电话。

窗外是不同于北京的死寂，在这罕见人迹的草原，她竟觉得桎梏仍在，她似下定了某种决心般，把母亲的号码拖进了黑名单。

入境完成，火车缓缓启动，周皎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列车员已经把证件送回，陆华年递给她，她嘶哑着说谢谢，无视他询问的眼神，周皎翻身把自己闷进被子里。她不想再编一个一眼看穿的烂借口了，她一句话也不想说了。

每个人都有秘密，陆华年并不意外。他就是有些担心，从他上车起，他就没看到这姑娘发自肺腑的笑过。他刚才瞥见护照，这姑娘明明比他还小，怎么故事那么多，周身的孤寂浓的化不开。

清晨周皎是被众人的惊呼声吵醒的，坐起来一看，列车外面是银装素裹的连绵群山，山脚下的一望无际湖泊闪着蔚蓝色的银光，湖面结着厚厚的、蔚蓝色的冰，冬天的贝加尔湖美的惊心动魄。

不少人冲到最后面的车厢去拍照，周皎抓起相机也准备去，陆华年拉住她，说：“火车会环湖三个小时，现在人太多了，等会儿再过去。”

一小时后，人少了很多，两人提着相机过去，拍了照片后，两个人靠在围栏边挑选摆弄相机。

周皎看着远方怡然自得吃着草的牦牛，翘起嘴角，闭着眼感受十一月蒙古的冷风。

比起昨天，此刻的周皎更加放松，但她身上的孤独却一分也不曾减弱，陆华年心里的好奇被勾起。

火车轮子突然一阵剧烈的抖动，周皎吓得立马睁开眼，紧紧抓住栏杆，眼前闪过一个黑色的东西，她赶紧伸手捞住。

是陆华年的相机。陆华年说谢谢，她点点头，转身回去。手臂传来阵阵撕裂性的痛，估计是刚才抓相机不小心划到了铁片。

陆华年见她离开，只当她被风吹得有些冷，没多在意，又站在那儿拍了几张照片。他进车厢门的时候，周皎正往自己小臂上一圈圈绑着纱布，桌上散落着一些沾了血的棉团。

陆华年看了一眼手里的相机，心情复杂。他上前询问是否要帮忙，周皎轻轻摇头拒绝。黄色车灯下，周皎低垂着眉眼，心无旁骛的处理伤口，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息。

中午十一点，火车离开伊尔库茨克，贝加尔湖也消失在了周皎的车窗上。

“火车一点点往前，总是要回归现实。”周皎喃喃，语气失落。

“人生本生就是一段旅程，现实生活也算是一段行程的一部分。”陆华年指了指手中的相机，继续说：“美景留下照片，人生留下回忆。”

很有意思的比喻，周皎心里突然好奇他的职业。“你是做什么的？”

这是周皎第一次主动问他问题，陆华年心念一动道：“警察。”

“刑警？”周皎追问。

“片儿警。”怕周皎不理解，陆华年又给她解释了一下片儿警为何物。

“简单说就是居委会大爷。”周皎打趣。她看着陆华年皱着眉想辩解又不知道怎么反驳的窘迫样子，轻笑出声。

陆华年盯着她嘴角的两个小梨涡，说：“你笑起来很好看啊，要多笑笑。”

听见陆华年的话，周皎恍惚了一下，对上陆华年真挚的眼眸，周皎几乎要陷进去。

这人可能有一种魔力。周皎暗自下结论。

【三】

下午三点火车到集马站停下，广播说前方冰冻严重，维修时间可能超过三个小时。周皎和陆华年决定下车透透气。

问了乘务人员是否可以出站，得到肯定后，两人给乘务人员留了电话，然后毫不犹豫的离开了车站。

坐了将近三天的火车，踩在集马的街道上的时候，周皎心里还是有强烈的不真实感。街边的小商店写着陌生的文字，旁边一起走着的是只认识不到两天不知姓甚名谁的旅伴，一切都带着浓浓的魔幻现实主义色彩，她惶恐的同时又有些兴奋。

“你很喜欢旅行吧？”陆华年突然问她。

几乎笃定的语气，周皎点头，不明白他突然说这个的用意。

陆华年给她解释，说：“随着火车不断前行，你身心也越来越放松了。”

周皎回他一个微笑，假装俏皮道：“你这个语气和我上班的时给病人说话的语气一模一样，你可以来我们医院做个心理辅助医师，绝对高薪。”她在脑中设想了一下那种情景，忍不住轻笑出声。

陆华年神色一僵，又快速恢复了原状。

两人又漫无目的逛了一会儿，买一些当地的小零食，乘务人员打电话通知说已经维修完成，他们重新回到了车上。

接下来两天两夜的西伯利亚穿行，遇到停靠时间长的两人就下车看看，逛逛。之前看攻略说，夏天路过麦田的时候能看见当地人在地里劳作。然而现在俄罗斯西部一片冰天雪地，没有农作物，自然也没有耕作的人，周皎有些小小的遗憾，但这个遗憾被一个铲雪的俄罗斯大叔给补回来了。

包裹严实的大叔站在小道上冲列车挥手，周皎也在列车里用力的挥手回应他，她知道大叔看不见，可她还是想做。

雪山、白桦林还有蔚蓝的湖水等等都让她放松，她期望这是一场没有终点的旅行。

列车在一个小站停下，透过窗子，周皎看见小湖边的教堂。她心念一动，下了车。文艺青年在湖边拍照，周皎径自走进教堂。不是礼拜日，教堂没有人，她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双手紧握放于胸前，闭上眼，开始祈祷。

她这一生除了自由别无所求。

走出教堂，她回头，看向那个巨大的钟摆，眼泪无声息的滑落。火车已经开始鸣笛，周皎赶紧跑回车上。陆华年已经醒来，见她坐下后，递给她一张纸，同时指了指自己的脸颊。周皎一摸，果然是泪痕。不好意思的笑，接过纸将脸擦干。

“我刚才去了湖边的小教堂。”周皎轻轻说。

“想结婚？”陆华年挑眉。

周皎摇头否认，把脸转向窗外，不再说话。

十一月的西伯利亚冷的彻骨，周皎白天出去一遭，回来又开着窗子吹了一下午的冷风，她抠了抠发痒的嗓子，翻找着厚实的衣服，打算去餐车上要热水。

“西伯利亚冷空气可不是唬人的，你把这个穿上，我去餐车上给你找热水。”陆华年把身上的冲锋衣脱下递给他，拿了保温杯走出去。

冲锋衣上还残留着余温，周皎把衣服穿好，看着陆华年离开的背影，沉思。从小她就是一个人生活的，已经习惯自己处理所有事情，陆华年的照顾让她感到陌生。

电话铃声响起，是她的一个朋友，周皎随手接起。对面传来母亲的声音让她的心瞬间跌倒了谷底，心中涌起难以言说的绝望。

“为什么不去参加公务员面试？你知不知道多少人想要这个名额都拿不到？我和你爸给你打点好了所有的关系，结果你一句不喜欢直接翘掉，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的努力全部白费了？周皎，你是不是太自私了？”

她的母亲，还是一如既往的给她定罪名。她艰难的咽下口水，强忍着眼里的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平静。“我不想做公务员那种没有任何激情的工作，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告诉你我要做医生。是你一直忽略我的想法。”

“激情？周皎，你可别告诉我你为了激情又去偷窃了。你别又像初中那会儿一样，又要我处理烂摊子……算了！我懒得和你多说，下次公务员考试我已经给你报名了，你……”

母亲还在不停的规划，周皎却一刻也听不下去了，她把电话挂断，直接把手机关机。她装不出平静的样子了，再吵下去，母亲听见她的哭腔，又该恨铁不成钢的说她的眼泪不值钱了。

杯子里的水冒着热气，陆华年不知回来多久了，周皎累极，不管形象的啜泣着。

“想哭就哭吧。”陆华年柔声劝慰，用纸巾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

温柔的语气让周皎差一点就要放声大哭，但她还是忍住了，她靠在枕头上，无声的流泪，仿佛被抽去丝线的木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