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交际花

原以为能逼她就范，不曾想这姑娘如此倔强。

大太太坐在车里没有说话，邱月明也猜到定是陈秘书长的事情惹了她不快。

半晌，邱月明开口道：“太太，今天的事情，我很抱歉。”

大太太没有说话，她继续道：“我之前真的没有来过这种地方，也没学过跳舞，所以我怕，怕跳的不好，惹陈先生生气。”

“这话说的，你和那德国人跳的时候不是跳的挺好，你那时怎么没怕惹人家生气？”苏曼曼一副不嫌事大的样子，煽风点火道。

“我那时根本也没多想，他就拉着我去了，早知道跳得那么不好，还不如不去。”想起今天晚上那位马克先生干净的黑皮鞋上可都是印满了她的鞋印子，她的心里就更加愧疚。

过了会儿，大太太终于开口了，“行了，今天晚上你也是第一回来，心里头发慌我也能理解。陈先生那里幸好曼曼去解了围，想是没有大碍，只是下回空了时间，你好生和人家赔个不是，不要再像今天这样，跟个木头似的，明白了吗？”

“还有下次？”

“怎么了？”

“没什么。”那位陈先生的年龄都足可以做她的爹，一双眼睛还不安分的盯来盯去，她想想终究还是没有说。

大太太却像猜到什么似的，说道：“我晓得，你们小姑娘都爱盯着好看的男人瞧，就跟男人见了漂亮女人走不动路似的。可是，好看能有什么用？今天晚上的那个德国人，不错，他是有些背景能耐，但他又不能在中国这块地上长久待下去，像他们那帮什么军事顾问，我见得多了，没事还好，要真有点什么，比如吃了败仗啊，政府发不起工资呀，你看吧，撤起来比十六铺做生意的英国人跑的都快。到时候，你找谁去？谁管顾你？”

“我又不认识他，哪里来什么管顾不管顾的，大太太你误会了。”邱月明解释道。

这时苏曼曼也阴阳怪气的插了一句：“大太太你这就不公平了，你如今这么说月明，那您和理查德先生不是还——”

“你闭嘴！”大太太制止她，继续道：“你懂什么，我和理查德先生怎么了？我是不跟陈先生联系了，还是不理会钟科长了？这上海滩里形形色色的人多着呢，何必单吊在一棵树上，你们可都给我长点记性，别学方芸。”

方芸是谁？

苏曼曼切了一声转过头去不再理她，邱月明默不作声也不敢多问。

随着车子穿过茂密的梧桐，驶进夜幕。另一边，上海的虹口机场却响起了一声凛冽的枪响。

国民政府苏州军政总部

“你好，这里是苏州军区总司令部，我是张治中，什么！我知道了。”

放下话筒，苏州军区总司令张治中将军的眉宇瞬间凝在了一块儿，沉思片刻后，他喊来门口警卫员：“再去催催，法肯豪森将军从南京出发了吗？”

“是。”

下午3点20分，苏州军区总部门口停下了一辆车，黄远清从车上下来，打开了后门，法肯豪森将军在警卫队的簇拥下踏进了军区大门。

“辛苦你了。”诺伯对黄远清道。

“什么话，是辛苦你们，辛苦你们大老远从德国赶来帮助我们，此情我们中国人铭记在心。”

诺伯轻轻一笑，然后问道：“今天报纸上说昨晚日本人在虹桥机场和中国的保安队发生了冲突，这件事情你怎么看？”

“别提了，这事正要说呢。南京那里今天中午才截下一封电报，说日本内阁已经决定派遣三十万兵力增援上海，我看昨晚的事情不简单啊。”

诺伯点头：“昨天晚上，我们去赴了上海政府的宴，也确实没想到竟然在同一时间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你们昨天在上海？怎样，东方巴黎好玩吗？”黄远清突然换了一种轻松的口吻。

“还行，就是有点费鞋子。”诺伯低头看了眼今早才换的一双皮鞋道。

“费鞋子？”

诺伯点点头，“有机会你也可以去看看，好像是叫百乐门，没准会有你想不到的惊喜呢。”

虽然那天看出了黄远清对邱月明的心思，但不知为何，本想直接告诉他的想法此时却拐了个弯，又似乎是不想让黄远清知道什么，诺伯带着一点恶作剧的心理对黄远清提醒道。

“这会是赶不上了，等战争结束，我请你。”黄远清用拳头友好的锤了一下诺伯的胸膛，保证的说道。

“上校先生，还有黄少校，方才军部下达通知，1小时后召开对日作战会议，请二位准时参加。”列兵传话道。

“明白。”

“叮铃铃！”

杨公馆的客厅内突然响起电话，大太太刚在手上抹好一层润滑的护肤霜，轻轻提起话筒道：“喂，呀！是秘书长先生呀。嗯嗯，好好，那我问问我们邱小姐，稍后告诉您。一定，您放心。”

大太太放下电话，正在心中盘算着待会如何劝说邱月明，不想邱月明已经站在了二楼的楼梯处，她瞧着大太太一脸的愉悦心下升起不好的预感。

“月明，来的正好，快下来，我有话同你说。”大太太向她招手道。

邱月明走下楼梯，坐在了大太太的身旁。

大太太拉着她的手亲昵道：“方才陈秘书长派人打电话过来，说他今晚要举办一场宴会，约驻日大使详谈一些事情，正好缺个女伴。问你愿不愿意同去。”

“我不愿意去。”大太太话落，邱月明就决绝答道。

大太太耐着性子继续劝道：“傻丫头，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陈秘书长约你去，是看得起你，这上海滩多少女人都求不来的福气呢，你就别使小性子了。”

“大太太，我一早就同你说过，我是天津来的学生，不是街头卖笑的优伶，这样的事情我做不来。再说了，既然是去会见政府要员，该带他自己的夫人去，找我做什么。”

大太太笑了，说道：“傻姑娘你还是太单纯，如今这政府里头的人有谁还真的带着自己老婆往外去，你见他们带过去跳舞了嘛？不说我们自个儿，就是他们洋人，那些什么德国领事，法国领事等等，那里头的谁没有七个八个的女伴，这年头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听大太太说完，邱月明越发觉得荒唐，“照你这么说，我就算和他去了，那我算个什么呢？小老婆？”

“咦～”大太太摆摆手，“说什么呢，这上海哪有什么小老婆大老婆，我们是朋友关系，你是他的女朋友，他是你的男朋友，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还是哪条法律规定了男女就不能做朋友？况且，你也想多了，无非就是喝喝咖啡，散散步，陪他说说话，跳个舞什么的，其他还能有什么？别把话说的那么难听嘛。”

然而任凭大太太极力的劝说，邱月明都是坚决的道：“不去！”

大太太几次想发泄的怒火都被生生按压住了，她仍软着语气道：“你不用急着回答我，这样，你先回楼上睡一会，待会想好了再告诉我。”

邱月明没有说话，回了楼锁上房门后，她整个人都抑郁的倒在了床上。

老天，这上海究竟是个什么地方，怎么人性都这么复杂？

当晚上7点的钟声响起后，邱月明已经从窗口看到外面马路上一辆黑色的私家车正向着公馆处驶来。

没过多久，大太太就亲自来敲门了，“月明，想好了没？秘书长先生可是派人来接了。”

“太太，劳您和陈先生说，我今晚身子不舒服，不去了。”邱月明隔着门说道。

“月明，别耍小孩子脾气了，你把门打开，我再同你说两句。”

可是任凭大太太如何敲门，邱月明就是紧锁着不开，她忐忑不安的坐在房间内，不知如何是好。

“看来，这只金丝雀不是很愿意听你的话哟。”苏曼曼站在门口，对着大太太嘲笑道。

大太太这次没有回击她，没好气的朝邱月明紧闭的房门瞪了一眼道：“孺子不可教！”就生气的下了楼。

路过苏曼曼身边时，她还是努力平息了一下怒火，对她道：“换身衣服去吧，上车。”

邱月明在屋内很长时间没有听到大太太的敲门声，心下不安了很久，直到窗外再次亮起灯光，她朝外面看去，才发觉苏曼曼已经精心打扮的走上了车，随着车子的疾速驶离，她此刻心中也像放下一块大石头似的，吐出了一口气。

然而她是松了一口气，大太太的怒火可是没处发泄了。

没过多久，楼下就传出了钢琴磅礴的乐曲，又是急促，又是紧张，又是激昂，就是不似平时的悠扬婉转。

大太太弹着琴，这样的曲子持续了足足有一个多小时后，她突然停下手指，哐啷一声拍打下去，钢琴发出震人的鸣声。

邱月明也坐不下去了，打开门出来道：“太太，您有什么气就冲我撒吧。”

大太太抬头看着楼上的人影，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邱小姐好大的架子，我还当今儿晚上是请你请不出来了呢。”

“太太，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但你要我去做那样的事情我是断然做不出来的，有劳您的收留，我在您这住的这些日子反正是还不清了，您要打要骂都可以，我不会有半句怨言。”邱月明道。

“我可不敢，邱小姐是连陈秘书长都拒的人，好硬的骨气，我怎么敢打。”

邱月明知道这是大太太在讽她，她垂着眸，安静的受着也不回嘴。

大太太继续道：“我就不明白了，你陪陈秘书长去吃顿饭怎么了，会场上那么多人，他是能生吞活剥了你还是怎么着，你有什么不情愿的？不说去一趟，就是跟他握个手，那大把的钞票都比你在天津给人洗盘子强。”

“洗盘子挣的是干净的钱，至于那种钱我不要也罢。”

“哈！”大太太嗤笑，“干净？我的姑奶奶，这上海滩有几个人挣的钱干净？我到底说你单纯还是傻。今儿我就把话放在这里，你要想在这上海滩里立足，你就得按规矩来办事，你若不按规矩来，就是我也保不住你！”

说罢，大太太回房“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只剩下邱月明将目光落在了空荡又冷清的屋子内。

第二天一早，苏曼曼就带着一身浓烈的酒气归来。

她看见邱月明站在她的房门口正定定的瞧着她，她带着三分醉意，七分清醒的问道：“你看什么？”

“你去陈秘书那了是吗？”

“不然呢？”

“他……对你做了什么？”

苏曼曼一摊手，不以为然道：“男人嘛，还能做什么？”

邱月明浑身一冷，果然，大太太骗了她，根本就不是去喝什么咖啡，说什么话的。

“你为什么要去！”

“你又不愿意去，自然我去喽。”

“可这……这……”

“这是什么？你想说这事上不得台面，见不得人？”苏曼曼一笑：“这世上见不得人的事情多呢，何在乎这一件。”

“你怎么能这样自甘堕落！”邱月明气道。

“自甘堕落？有吗？我觉得我挺积极的呀，我每天遇见不一样的人，每天都有人哄我开心，为我疯狂，他们将大把的钞票，奢侈品都拿来讨我欢心，你说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积极而高兴的事情吗？”

“你……”邱月明一时也不知在气什么，说不出话来。

“我们就像两个不同的职业，你爱读书你是学生，而我爱钞票所以我是交际花，明白吗？”

“交际花？”邱月明在人生里第一次认识到这个词，她不由将诧异提高了音量。

“要不然，你以为大太太买下百乐门的股份用来做什么？那些达官显贵，政务要员，哪个能逃得过名利场？”

过了会儿，苏曼曼轻笑着，吐出一口气道：“早告诉过你，管好自己，别一不小心成了飞不出去的金丝雀，你瞧吧？”

金丝雀，交际花，名利场，这些陌生的词汇一次次冲击着她的心脏，她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明白。

邱月明退后着，她碰到了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的大太太，她回过头，惊恐的看着大太太，似乎期望得到什么不一样的答案。

然而大太太冷漠的告诉她：“曼曼说的没错，要不然，你以为我这里是谁都能待的吗？”

一瞬间，仿佛所有的期望被破灭，邱月明摇着头，她难以接受这个事实。随后一把推开大太太，兀自的跑出门外。

“你去哪里？”

她跑了很久，在这个举目无亲的街上茫然游荡，仿佛又回到了初来上海的那些日子。

而马路上一辆汽车正在她身边缓缓并排行着，张允琛打开车窗，看到邱月明一身单薄的打扮，问道：“这不是邱小姐，发生什么事情了？”

邱月明回头见是张允琛，又想起那天他夸自己漂亮的事情，不由别过身去，不想让他看见狼狈的样子。

邱月明没有回话，张允琛也不介意，他对开车的阿四道：“阿四，停车，请邱小姐上来。”

车子停下，张允琛打开门，朝邱月明伸手，带着几分玩笑的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情，让一个女孩子流落在外就是一件极不礼貌的事情，所以，邱小姐，你愿意成全一次我的英雄救美吗？”

此时，金丝眼镜在阳光下闪着亮目的色泽，连他的微笑都像镀上了一层光，给人暖洋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