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这样的事儿我还是第一见着，不过我仔细查看过了，并无大碍，只是你双眼经络处似与那枚剑心融为了一体，想来也正是这个缘故才使你可以重新视物。”君蘅收回手说道。

她不禁想起今早初见对方时的情景，妖异的蓝色纹路攀爬在对方双眼两侧，与人漆黑色的瞳孔全然不同，那双睁开的双眸泛着些许透明，初见时显得尤为诡谲，把她吓了一跳。好在如今，心底的惊诧渐渐平复了下来，君蘅呼出了一口气，也为姜岁玉感到高兴。

待君蘅探查完，姜岁玉也重新拿起缎带系在了双眼之前。

虽然如今能够重新视物了，但这双眼也实在是显眼了些。

君蘅看了她一眼，继续道：“关于先前与你说的，经络的治愈方法，我也确实在藏书阁里找到了。”

姜岁玉的心不可控制地跳了起来。

但下一瞬，君蘅的面上便现出几分为难来。

“只是有一味药，有些难寻。”

姜岁玉问道：“是什么？”

“龙鳞。”

听到此处，姜岁玉也算是知道为什么君蘅面上的为难来源于哪里了。

龙凤作为古籍中记录的神兽，在如今的修真界中几乎已经绝迹了，即使是仅剩遗骸的墓穴，也甚少有人听闻。

这边，君蘅继续说道：“据我所知，龙最后一次现身是在百年之前的九渊城。”

说到这儿，君蘅想：若是姜岁玉刚受伤时就送到这儿来，她便有千百种手段足以让对方痊愈，可如今拖得太久了，那些沉疴暗伤已经浸入其中，她亦是无奈至极。

这个结果，其实也在姜岁玉的预料之中，她倒是并未太过失落，而是看向君蘅道：“君蘅师姐这几日来已经帮了我许多，我都记挂在心。”

君蘅见她神色如常，也是略略放下心来，她笑了笑，继续道：“你也别急着说谢，我也有事需要麻烦你。”

姜岁玉坐直了身子，做出洗耳恭听状。

君蘅的手指摩挲着手中的杯盏，突然问出了一个问题。

“你觉得我师弟是个怎样的人？”

姜岁玉一愣，“您是指恪之前辈？”

君蘅见她叫出“恪之”二字，眼底划过一丝惊诧，但她很快便敛去了，她点了点头。

闻言，姜岁玉不免抿起了唇。

她之所以来到白玉京，皆是因为秦胜意当日的相助，起初时，她确实以为那是个古道热肠的正道侠士，可很快，他便打破了这份印象。

尽管那时她的双眼无法视物，但对于他人的情绪她却是十分敏锐，她能察觉到每次秦胜意踏入时，不论是君蘅，还是玄清，乃至于其他的弟子，都不可控制溢出了些许畏惧的气息。

而秦胜意本人……

姜岁玉说不清楚，大概正如君蘅初时所说的古怪二字一样，对方的身上总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怪异感，仿佛他只是活在这个世上，但也仅仅只是活着，那股莫名的疏离感让他隔绝在外。

起初，姜岁玉确实是这么认为的。

可后来……

他看出她心中的迷障，直白地点出关键时，却仿佛又展现出了全然不同的一面。

那一刻，某种情绪达到了顶峰，姜岁玉脱口而出道：“坦率。”

“在我眼里，他是个极为坦率的人。”

或许真如君蘅来说，他是个有些古怪的人，但若是剥去那层古怪的外壳，便会发觉他所言所行皆由心而生。

人生在世，在遇到某些情状时，有时难免会有所顾忌，从而隐去心中真实的想法，套上一层壳。

比如宋知年，比如薛岐，又比如她，身上都套着一层层的壳。

但这样的壳，秦胜意身上没有。

她的话让君蘅豁然瞪大了双眼，良久后君蘅才像是有些恍神道：“你是第一个用这个词形容他的人。”

君蘅似乎陷入了某段回忆，片刻后才回过神来，她复又看向姜岁玉，说道：“或许真如你所说，我那师弟是个坦率的人。”

“但你应当也还记得，我曾说他是个古怪的人。”

姜岁玉点了点头。

君蘅继续道：“其实这话说的有些狭隘，他的古怪来源于他心里的缺陷。”

姜岁玉愣怔在了原地：“缺陷？”

君蘅的神情严肃了不少，她道：“人活于世，必有七情六欲，与红尘有所交集。修士修心，修的亦是人□□故，即便是无情道的剑修，也需将七情六欲都体会了一番，才可真正做到破情证道。”

她定定地看向姜岁玉：“但我那师弟却全然不同。”

君蘅像是想起了什么，眼底不可控制地泛出了几分恐惧，但又生生压下了。

“他自小就无法理解情绪是什么，不论是旁人的，还是自己的，他都无法体会，也无法察觉。”

她的眼眶微微红了些：“若任由他这样下去，他迟早会成为一个……怪物。”

君蘅的话让姜岁玉瞬间愣怔在了原地，就连眼中也不可控制地泛起震惊。

脑海中，有关于对方的片段快速闪现。

她从未想过秦胜意的古怪竟是来源于此。

君蘅继续道：“这么些年，我第一次见到他愿意与旁人接触。”

她握住姜岁玉的手，道：“所以我想拜托岁玉姑娘，未来一年，让他跟着你。”

手上传来的力度有些大，君蘅的眼里满是恳切，面对这样一双眼，姜岁玉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拒绝，她最终还是同意了下来。

君蘅离开后，姜岁玉的心底不断盘旋着对方说过的话。

她其实能猜到君蘅为何会如此恐惧，不通情绪，便意味着他不会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痛苦，悲伤或是恐惧，完全以自我为中心，不辨善恶。

若是凡人也就罢了，但秦胜意是一个修士，他拥有着绝对强悍的力量。

或许放任他无心无情地成长下去，在某一日，他真的会失控，成长为一个屠戮他人的怪物。

但不知为何，她仍然不想用“怪物”这个词来形容对方，就好像这个词说出去的瞬间，她就会在心里划出一条界限，无形地将对方隔绝在外。

君蘅离开没多久，姜岁玉便听到了敲门声，她以为是对方想起了什么，去而复返，便径直起身打开了门。

前方的景物尚未看清，细碎的暖阳随着门扉展开时争先恐后挤了进来，伴着熟悉的冷冽檀香，下一瞬，姜岁玉见到了一双漆黑的眼瞳。

浓厚的黑，仿若幽深的漩涡，几乎要将她卷入其中。

不需要多想，她就知道眼前的人就是秦胜意。

君蘅的话语似乎仍在耳畔，姜岁玉还没消化完对方的话，她也从未想过自己会这么快见到秦胜意，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顿了顿，才干巴巴叫了声：“恪之前辈。”

秦胜意的神情倒是没有变过分毫，他的目光凝在姜岁玉脸上，停顿片刻后，道：“你看得见了？”

姜岁玉敛起心神，将剑心的事情说了出来。

少女的语调很是柔缓，字字句句，清晰分明，但秦胜意一个字都没听得去，他盯着对方蒙在眼前的缎带，觉得它实在是碍眼极了，想要伸手将其扯下，心底的欲望冒了个头，便如野草般疯狂滋长起来。

直到胸前的佛珠传来一股灼烫，他才陡然回过神来。

姜岁玉看着秦胜意出神的样子，无法，只得又唤了声：“恪之前辈？”

秦胜意的眼眸动了动，他像是终于回过了神来，说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片刻后，姜岁玉跟着秦胜意的脚步往前走去，心里也是有些打鼓。

他既没说要去什么地方，也没说去了之后要干嘛，就这么没头没脑来了一句，就带着她往外走去。一路上，也没再开口，安静得一丝声息也无，如果不是现在双眼能看见，姜岁玉只怕会觉得身侧根本没有任何人。

不过，这也是姜岁玉头一回亲眼见到白玉京的风景。

昆仑派虽也占有几座山峰，但山峦矮小，称不上雄壮，只能说一句秀美，狭长的小径两侧布满了奇花巨树，倒是显得逼仄起来。而白玉京作为第一大宗，它所占的山峰已入云霄，极目远眺，云雾飘渺，恍若仙境。

走得久了，路上的弟子也多了起来，他们大多穿着白底鹰纹的外衫，边缘处一片金色滚边，日光照耀下熠熠生辉。

弟子们三两成群，原先都有说有笑的，但不知是谁指了指秦胜意的方向，那些嬉笑的弟子一副见了鬼的畏惧神情，缩着脖子，加快脚步跑远了。

原先还热闹的场景，顿时变得冷冷清清起来。

姜岁玉不禁有些尴尬，同时也忍不住拿眼悄悄去看秦胜意。

旁人见到他就如避蛇蝎，不知道他会有何感想？

然而，她瞧见的便是秦胜意丝毫未变的神色。那古井无波的模样，仿佛完全没注意到旁人的举动，又或者说，他根本没察觉到周围还有其他人。

姜岁玉：“……”

此时此刻，她对于君蘅所言的“缺陷”二字，体会得更加透彻了一点。

又走了一会儿，秦胜意停了下来，道：“到了。”

姜岁玉环顾四周，空旷的场地上，布满了各式武器留下的划痕，前方耸立着一柄黑色巨剑，黄沙一卷，无言的肃杀感弥散开来。

秦胜意单手一翻，一杆银枪现于掌间。

几乎是在银枪出现的瞬间，姜岁玉就愣住了，匪夷所思的念头腾的就钻了出来。

秦胜意道：“给你的。”

说着，他将银枪抛了过去，它在空中泛起了一抹漂亮的流光。

哪怕此时全无灵力，多年来的修炼却让许多东西早已刻在了身体里，姜岁玉抬起手，准确无误地接住了银枪。

入手的瞬间，姜岁玉才看清那杆银枪，许是如今她的双眼是由剑心所代替，所以她能看见在这杆银枪上似隐含着一股奇异的光华。

她心下奇异，不禁道：“……这是？”

秦胜意只说了两字：“试试。”

闻言，姜岁玉也敛了心神，她试探着挥动了手中的银枪。

下一瞬，她便蓦然瞪大了双眼。

一股力量自枪断蔓延了出去，紧接着，地面传来碎裂之声，现出一道深邃的痕迹。

片刻后，灰色的地面又嗡嗡作响，转眼间，那道裂痕就不见了踪迹。

姜岁玉收回银枪，她上上下下仔细检查起它来，终于发现了枪端发现了关窍，她仔细辨别着上面的纹路，讶异出声道：“聚灵阵？”

修真界中，聚灵阵一般都用来吸取周围灵力，以便让修士能更快地提升修为。谁都不曾想过将它用在别处，然而此时此刻，姜岁玉却见到了。

聚灵阵毕竟比不得修士体内的灵力，力量略显微弱了些，但对于姜岁玉而言，却已经是莫大的惊喜了。

秦胜意仔细看着姜岁玉的神情，见对方并未露出笑容，他忍不住走上前去，微微蹙了蹙眉峰问道：“你不高兴吗？”

姜岁玉想起对方的缺陷，忙露出笑容，道：“不，谢谢你。”

秦胜意心里一动，那个被强压下去的念头又冒了出来。

他抬起手，素白的指尖捏住姜岁玉脑后的发带，轻轻一拽，蒙在对方眼前的缎带便被扯了下来。

那双曾经紧阖的双眼此时终于完全睁开了，它不再空洞无神，透亮的色彩很美丽。

秦胜意眨了眨眼，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心上轻轻搅了一下。他不清楚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只是遵从心里的本能做出了反应。

他就那样定定地站在她面前：“再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