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第 44 章

汐沙族的居地很特别，有一个伸入海中的岬角，乐商脚下这片海滩便是在岬角之上。

站在高地上面对海滩看向大海，既能在每日清晨看见太阳从东边海面上升起，也能在傍晚看见太阳从西边海面上落下，非常神妙。

巫炤一撩衣摆在她身边坐下，不动声色拿起她一旁烤好的两条鱼，翻转着木棍看了看。他张了张嘴，仿佛想说什么，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又默默将烤鱼放下。

“哈哈……”乐商发出两声干巴巴的笑。

她的目光落在巫炤近在咫尺的胳膊上。

他的上臂和自己很不一样，硬邦邦的，鼓出来的肌肉看着充满力量。两条青色的血管在皮肤下蜿蜒，在臂弯处和黑红纹融为一体，多了一分说不出来的侵略性。

巫炤似是察觉了她的视线，手臂不由有些僵硬，呼吸也不自觉放轻了一点，既被她看得有些紧张，又不想让她移开视线。

自从乐商知晓了他的心意，两人之间就像是捅破了一层纱，又蒙上了另一层什么。私下相处总不如以前自然，有时会甚至会尴尬又暧昧。

可他心里很高兴，然后便无法餍足般想要更多。

巫炤慢慢将“目光”放到她的脸上，从额头、眉毛、鼻梁到嘴唇……

她不会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面部管理能力十二级的巫炤，即便内心火山爆发、海水倒灌甚至螺旋升天了，依旧可以面不改色，从容自若，声音平稳地问出一句别人根本听不出来多少情绪的话。

他问：“东海的部落如何？”

“很好。”乐商将盘起的腿伸开然后弯曲，抱膝而坐，笑着说：“汤谷边信奉太阳之神的羲和族，还有信奉凤凰的凤鸿部落，都是大族，他们的祭司也很强……对了！我出来三个月了，嫘祖现在怎么样？姬轩辕有没有来？”

这件事触动了他心里某处柔软。巫炤唇角上扬，眉眼间的凌厉立即消融，化成夏日一汪清潭，眼尾上挑的红色一弯。

“很平稳。姬轩辕两月前已经到了西陵，产医说应是下个月中生产。”

乐商了然地点头。

巫炤还欲再说什么，忽然察觉到水中有一丝妖的气息靠近，“视线”向海上一偏。

乐商也察觉到了几股十分弱小的妖力，应该不是什么大妖，索性不起身。

然后，她就听见一个类似于少年的声音从海里传来，气急败坏，一阵狂往外吐什么东西的声音，接着是骂骂咧咧：

“是谁谋害我！呸——呸呸——竟然往海里投放毒饵！”

乐商：“……”

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几声破水而出的水花声后，六七只红、黄、青苍的小妖从海里出来。不大高，胖胖的，有点可爱，头像是牛的头，只有一条腿，屁股后面尾巴一晃一晃。

夔牛啊！乐商惊讶地睁大眼睛，连巫炤都有些诧异。

领头一只青色的夔牛应该是它们的头领，正愤愤把一坨黑色东西快速扔进海里，还嫌弃地往一旁挪了挪。

乐商眯了眯眼，如果她没看错的话，那好像是……她刚烤成炭的……鱼。

她终于坐不住了，撑着地面站了起来，巫炤在旁搀了她一把，和她一起起身，随后两人将目光放在了这群不请自来的夔牛身上，都没有开口，等着它们先说。

青色夔牛身后，一只小点的赤色夔牛有些发怵，颤颤巍巍朝旁边略大一些的赤色夔牛靠过去，嘤嘤嘤了一番，听声音是个男孩子，就是颤颤巍巍的：“我有点害怕……”

大点的夔牛出声安慰：“不怕不怕，我们是来见恩人的。他们救了我们，肯定是好人！”

旁边另两只小声交谈的夔牛看起来也都是幼崽。

一个声音糯糯地问：“咦，两个人的感觉好像，谁才是恩人？”

另一个：“唔……看不出来，不过洪沿大人肯定能分辨出来。”

糯糯的声音又说：“他们好强啊。”

另一个快速碰了她一下：“嘘，先别说了，大人要说话了。”

领头那只青色夔牛大概就是他们口中的“洪沿”，估计终于从那只炭鱼的余威里缓过劲来了，咳了一声正色道：“我叫洪沿，是夔牛族的战士，带这几个孩子从宛渠国返回我族海湾途中不幸遭遇了相柳屠杀，险些丧命。多亏了恩人相救，击退相柳，才救了我们一众的性命。因此特来拜谢！”

说着，几只夔牛学着人的礼仪对他们鞠了鞠躬，或许还不太熟练，看起来有点奇怪。

巫炤看向乐商，后者愣了一下，随即摇头：“不用感谢，并不是为了你们。”

“不，我们的确是承了大人的情，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还望您收下。”

洪沿说着从身后不知道什么地方变出来一个跟他体型差不多大的海草编成的口袋，里面鼓鼓囊囊塞满了一种红色的圆形果子，估计得有几百颗。

乐商有些惊讶，“这不是汐沙族的那种‘宝贝果子’吗？他们说十分珍贵。”

洪沿解释说：“此物名叫‘沙棠’，有一些长在海里，对普通人族来讲当然非常难以取得，但对我们来说就很容易得到啦。吃了就可以御水不溺，不过对我们夔牛一族来讲就没多大用处了。大人收下吧！”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沙棠’。”巫炤在旁轻声开口，“倒是有趣。”

“那我就收下了，谢谢你们。”乐商接过那一大袋沙棠果实，提一提，还挺沉。忽然，她顿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我在海里时好像看见过一群夔牛，沉于海底像是死了，你们有找过它们吗？”

“啊，大人不用忧心！”后面一只声音明亮的夔牛抢答了这个问题，还跳了两下，很是开心得意的样子，“那是我们族一种保命的法术，叫做‘呼呼噜噜大法’！和别的厉害妖战斗时候，要是打不过，我们就使出来这个法术，看起来就像是死了一样，但是过几天就自己醒过来啦！”

那要是碰见像相柳杀虎蛟那样，皮肉骨头都撕烂的，岂不是装死直接真死了？乐商心想。

“虽然相柳走了，大人您还是要小心海里。”声音明亮的夔牛还在继续，而且有越发想和自己这位恩人亲近的感觉，却浑然不知自己正在雷区边缘蹦迪，“不知道是什么妖魔往海里投了一个毒鱼，洪沿大人刚才一不小心误食了，难受了好一阵子！”

洪沿一听这话，特别认同地连连点头，还一脸严肃。

乐商深吸一口气，努力保持脸上的微笑，慢慢闭了闭眼。

巫炤，别以为你把脸别开，我就没看见你刚才偷偷笑了。

还有，谁让洪沿你吃的啊喂！家里长辈没告诉过你，路边捡来的东西不能随便吃吗？而且看那个鱼，看着也不像是能吃的东西啊！

都是幼崽，童言无忌，不知无罪，理亏是她——不能打。

巫炤把脸别过去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转回来，嘴角还残留一些压不住的笑，问洪沿：“夔牛族原来也和人族有来往吗？”

“在我族居住海湾不远处的陆地上，是你们人的大部落羲和族。你们人能做出很多有意思的东西，我们有时候就会和他们交换东西，一来二去就有来往了。”洪沿说。

巫炤点头：“原来如此。”

“时间已经不早了，我们还要继续赶路。多谢大人救命之恩，以后大人但凡有需要，我们在所不辞！”

洪沿带着身后的幼崽们再次向她行了一礼，然后隐入海中。

乐商提起那一大袋沙棠准备和巫炤返回住地，结果对方直接从她手里将袋子拿走，自己提了起来，“我提着，走吧。”

……

第二日上午，乐商和巫炤、怀曦、侯翟便要返回西陵了。她和巫炤将沙棠分给了汐沙族一半，他们毕竟长在海边，应该很能用到。

然后又客客气气拒绝了汐沙族人赠送的再次表达谢意的礼物——一大捆咸鱼。

嘶——海上的部落送礼物都很豪迈哎，喜欢送一大袋、一大捆的。

乐商还看见那位名叫禺月的姑娘悄悄送给了怀曦一袋东西，不知道是什么。怀曦微笑着收下并道了谢，禺月略带羞涩地跑回姐妹那里，接着被姐妹一阵打趣。

乐商缓缓扬起了嘴角，怀曦——少女杀手，名副其实。

和族长告别之时，乐商终于又看到了海朝。他站在海絮身旁，似乎有点不大敢看她，也不敢看巫炤。

……

一个盛装半袋沙棠果实的袋子软垮垮挂在怀曦的坐骑上，侯翟则带着衣物和干粮，以及汐沙族人热情赠送的一些小礼物。两人并排乘着坐骑，面上不约而同是上扬的嘴角和弯起的眼睛，悠哉游哉跟在小青身后，时不时还对视一眼，从对方那里获得认同的眼神。

至于乐商那只小青，它年纪青青就承受了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光荣成为了被他们西陵鬼师大人第一个跨骑的坐骑。

念及此事，乐商就忍不住想说——

巫炤为了来得快所以没有骑自己的坐骑小黑，结果，他那两个体贴的近侍，就直接也没把小黑带来是吗！

巫炤的呼吸就喷洒在她的耳边，温热的，规律而平和。

胸前的项链抵在她的脊背上，透过一层细麻衣传来清晰的触觉，她甚至觉得自己感受到了他胸膛的热度。

太近了。

她脊背绷得笔直，莫名有些紧张，连呼吸都规矩起来。

乐商暗自唾弃自己一番。不就是同乘一骑吗，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有什么好害羞的！小时候把他摁在地上扭打的时候也没见她哪里害羞了啊！

她侧了下脸去看巫炤，他直挺的鼻梁和下颌近在咫尺，闭着眼睛面向前方，神色平静。

似是察觉了她的视线，巫炤微微低头看向她，习惯性扬起了一点嘴角，带上若有若无的笑意。那种遥不可及的感觉登时崩散，取而代之的是柔和与一丝绝艳。

“嗯？”

“啊，没事。”乐商瞳孔一缩，忙把脸转开，将视线锁在小青一个突出骨角的纹路上，脑子有一瞬空白。

反应过来时，她才忽然发现自己的心跳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快了。

以前就算和巫炤额头相抵，她都没有任何感觉，还能心无旁骛地清楚分析图腾中灵力细微的变化。

现在不过就是她带他，两人坐得近了点，为什么她居然会觉得紧张？

难道，莫非，乐商轻轻深吸一口气。

......她是不是有那么一点，喜欢上他了？

这个想法让她心脏蓦然一松，有些舒畅，接着又快速跳动起来，腿下意识往回收了一下，想踩到她原先骑小青时踩脚的位置。现在悬空的脚下让她有点不踏实。

然而她忘记了，那个位置现在是巫炤的脚踩在那里。

脚肚猛然碰到一些坚硬和柔软，她感到巫炤一僵，接着快速将脚撤开，与此同时她也迅速把脚收回。

踩踏的位置一阵空虚。

乐商狠狠闭眼，在心里悔恨地长出一口气，忍不住想遮住自己的脸。

乐商，你还能再逊一点吗？

巫炤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将唇抿成一条直线，小腿绷紧，脚趾尖好像还残留着那种陌生的触感，目光始终落在身前之人的身上。

他本想把踩脚的位置让给她的。

巫炤的每一呼吸都被他很好的把控住，没有流露处一丝紧张或喜悦，看起来非常泰然自若。

然而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自己的欲望——

想将她拥入怀中，据为己有。

共度一生。

他轻轻侧头，在她发丝间极轻柔地落下似有似无的一吻。

未让她察觉分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