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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9 章 梦时书15

当一个人忽然失去了太多,就会变得极端,变得疯狂。

为全城战死之人下葬那日,巫炤立在所有昔日亲人、朋友、同伴、臣属的墓碑和坟冢之前,沉默与暴戾似乎要把他撕碎。

余晖很快消弭。那夜,西陵下起很大的雨,满城都是散不掉的魔气和血腥,被雨重重压在地面上,像不甘屈服的魔兽,酝酿着狰狞戾气。

残垣断瓦横横竖竖挡在倒塌的道路上,上下西陵,没有再亮起一盏灯。

再不会亮起一盏灯了。

城下石碑鳞次,巫炤孤身长跪在其中一座墓碑前,像道遗落的影子。

雨大得寻常人连眼都睁不开,他却睁开了阖了二十多年的、历经完世的双眼,目光滴血,直直凝望墓碑,复又抬眸,看顷颓城池。

天上滚过闷雷,青色闪电将城池照亮,昔日高大巍峨的箭塔石柱投下狰狞鬼影,连挂着残缺油灯的屋檐都令人胆颤。

巫炤是碑林墓地里的唯一活人,却比黑夜还沉寂,比战死西陵者看上去更像是死去了。

只有铸魂石发出了一点点柔和光亮,贴着他的皮肤,微微发热。

许久后,他站起来,慢慢走到另一座墓背前,微微屈膝,半跪下去。

雨水顺着乐商的名字流淌下来,被他抬手拂去。

他将手掌压覆在她名字上面。

“乐商。”嘶哑的声音被暴雨声冲刷掉了血肉,只剩一片枯骨。

巫炤微微躬身,额头抵在碑上,低声道:

“乐既失羽,此非我愿,亦非我乡。”

傲风于琼枝的梅花在雨夜坠入泥淖,死寂的荒原上烧起了大火。

低哑之声如同诅咒。

“求以吾之血,吾之肉,吾之骨,尽吾余生,尽吾来生,焚舟星陨以雪恨。”

“此去不归,无复来期。”

乐商,我们大概不会再见了。

之后他冷眼看着被带到西陵城门口的轩辕丘人,哭泣着,忏悔着,咒骂着,然后灰扬骨挫。

一开始只是泄愤,后来,他渐渐开始在那些挣扎绝望着死去的轩辕丘人身上,想象西陵人当时的情景。

——直到缙云来杀他。

他素来走一步定十步,惯留后手;无论缙云杀他,还是他们会很久后苏醒,届时沧海桑田、世道更迭,他都并非全无预料。

可唯独乐商,自始至终,他计划里没有这个人。

初遇她时的意外、惊喜、震悚、悔恨、思念过后,剩下一片苍凉滩涂与满地狼藉,巫炤感觉到无措,下意识调整了计划。

越多的情感,在面临选择时就越会痛苦,他知道如何让缙云痛苦,自然也知道她如何会痛苦。

他并不想让她承受这些,更无需拉她一起行事,搅乱她这一世原本的生活。

由乐商留给他的残魂陪着他,作为他永远不能忘却的回忆与痛苦,见证他所有的复仇,足矣。

如今沐星莁身上有伤,他放心不下。曾经没能护住她,那么遇到她的转世,他绝不能再让她出事。

于是他提醒司危不要轻举妄动,准备借着天星尽摇之事试一试她对人族的态度,顺便看看她是怎么受的伤,如何能帮上忙。

至于令她恢复记忆,却是不必。

只是没想到会出现意外,以及——那只魇魅认得乐商。

既然已经被说破因果,他也没必要退避。鸤鸠和司危会按照他的指示行动,至于他,她想要如何就如何。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再来一次,由她动手。

莲中境内日光和暖,微风吹过,树影晃动,将他的思绪从粘稠的黑暗里抽离,巫炤慢慢垂首,摊开手心。

那里静静躺着一把骨笛,即便经过了四千年时光磋磨,依旧花纹清晰骨色洁白。

每一个纹槽都是昔年她灵力流过的痕迹。

他将笛口抵在唇边。

*

原天柿在莲中境上下巡视了一圈,脑子里已经构出了一张巨大蓝图,准备大展拳脚将这里建成观海别墅。

它列出一张清单找到北洛,眼里闪着小星星:“工坊里需要许多工具,可是这里都没有。主人,你能去阳平的集市上帮我买一些吗?”

北洛接过扫了一眼,点点头,爽快答应:“行。”

随即准备招呼岑缨和云无月一块出门。声音到嗓子边了,他又忽然想到什么,扭头看向上面。

巫炤正像个退休大爷,悠闲坐在悬崖边吹曲儿。北洛“啧”了一声,四面张望,企图找到沐星莁。

与其把这两个留在莲中境啥也不干,倒不如让他俩出去买东西。

“北洛,你现在恢复的力量能送我回趟魔域吗?”

他还没开始找人,沐星莁就和云无月就并肩而来。她换了身看上去没那么扎眼的衣服,依旧是白泽那套红白渐变配色。

“行。不过你要干什么?”北洛问。

“回辛商城。”

“你要现在就走?”北洛不明白,皱眉道,“还有,你不先回天鹿城治伤?”

“嗯,要先回去辛商城。”沐星莁说。

她回辛商城是想去找当初为她铸刀的妖,探明萤火究竟为何而断,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修补办法。这就意味着她必须保持一定战力,不能有药物限制。反正身上的伤已经五年,反反复复的,她都习惯了,不在乎多一会少一会儿的。

不过,想到要去见那个大妖......沐星莁感到一阵头疼。

但愿它到时候能正常一点吧,毕竟这回她还要带着巫炤去,万一到时候它乱说话——

她已经有点不忍继续想下去了。

“这样吧。”北洛提议,“人间这边估计一时半会解决不了,我打算过两天先带岑缨去趟天鹿城让她看看,顺便问问城里情况,到时候一起,我把你俩放光明野。”

沐星莁想了想,觉得也很可行。

“不过现在有另外的事。”北洛将那张清单递给她,看了眼远处休闲吹笛的巫炤,“这上面东西你俩出去买一下。”

*

沐星莁拿着工具清单走向巫炤。

巫炤见她走来,指尖抵住笛孔,止住曲声,抬头“望”向她。

神情平和,甚至有些过度的温顺。

沐星莁在他跟前停住,冲他扬了扬手里写满工具名称的纸,微微一笑,歪头示意,“走,出去买点东西。”

巫炤一言不发站起身,顺从地跟上她。两个非人离开莲中境在城里走了一段,停在一家铁铺前。

一排耒耙农具靠着木架放在街边,巫炤驻足,视线落在了它们身上。

铁匠陈三正和一个来买工具的客人介绍自己的手艺有多么可靠,是跟博物学会的先生学的。但那位客人只是想买一根他媳妇要他来买的绣花针而已。

沐星莁没再幻化黑发,衣服与众不同,在这座朴素县城里看上去无比扎眼,加上她的样貌,本来就会引来不少人注意。

而跟着她的男人又奇装异服,身上涂抹着奇奇怪怪的图腾,像是从边疆蛮族来的,但长了一副矜贵逸然的容貌,活似神仙下凡,可惜闭着眼睛,似乎是个瞎子。

这样的组合看起来就是外乡人,还是奇怪的外乡人,两人往陈记铁铺门口一站,就立刻引起陈三和买绣花针兄弟的注意。

其实城里还有个姓马的大夫,样貌发色甚至口音也都奇怪,听说是西洋来的,莫非这两个也是?

陈三忍不住多打量两人几眼,才问:“二位想要什么?锤子,剪刀,各种农具,我这儿一应俱全。”

沐星莁将清单递给他:“我需要清单上的这些。”

她抬手时衣袖微微下滑,露出了白皙手腕内侧一枚小小的印记。

暗红色的半边莲花,中间是只类似于巫炤额头上的眼睛,这是巫炤给她那柄刀的第二形态——贴附在她手腕内侧的小小印记。

乍看上去,倒像什么人在她身上留了个独属的标记。

“我看看……”陈三快速浏览一遍,“你买这么多,我还能给你些折扣!我们店绝不欺客,你就给我三百文吧。”

沐星莁点头,麻利地拿出钱袋开始点钱。一开始点得飞快,但没过多久,手上动作慢了下来,最后陷入停滞。

“……”

沐星莁皱一下眉。

沐星莁陷入沉思。

她想了想,准备问问巫炤有没有带钱。虽然他回到人间身无分文,但控制了古考会的头目,古考会这些盗墓贼总不会没钱吧。

于是她转过身,却发现对方似乎正在看那些农具。

“是耙、耒耜,这都是些农具。”沐星莁说。

巫炤视线移到她身上,略一点头,随后问:“你怎么了?”

沐星莁:“……你带钱了没?”

意料之中得到“没有”的回复后,她转头看向陈三,对方表情像极了鄢陵那位卖花小哥。

沐星莁忽然有点能体会到当时北洛的感觉,她清了下嗓子:“东西照备,等下我再回来找你。”

陈三没想到这两位看起来都十分不凡,却经济拮据,连三百文都掏不起,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答应。

沐星莁动作熟练地拉起巫炤的胳膊,准备回去找北洛要点钱。

她从没做过这个动作,也不是那种喜欢抓人胳膊走路的人,何况这个姿势不像邀人同行,倒像是先生提溜犯错的学生,或者家长把比个子较高的孩子往家拽。

又或者是两个喜欢针锋相对又关系很近的同龄人间的不客气。

她下意识拉着巫炤,等反应过来时,两人已经走几步。

巫炤竟然没有挣脱。

意识到有点不妥,沐星莁五指一松,迅速把手收回来,有点局促地搓了搓手指,“......不好意思。”

面前的男人久久没有回话。

沐星莁抬起眼,悄悄打量对方。

生气了吗?

“无妨。”巫炤将脸转开,重新负手,“你——没有钱?”

沐星莁:……

任何人来问她这句话,她都不会挣扎什么。钱,身外之物,没了就没了,何况她暂时不需要什么钱,等回到辛商城后也可以再拿很多。

但这句话由巫炤问出来,她就猛然想起了某个被遗落在无名之地的“钱袋”。

“其实,”她看着巫炤,表情有点一言难尽,”本来我有。”

*

她低估了巫炤的底线。

走在无名之地的漆黑湿滑山道,拿着她的“钱袋”——一枚有储物功能的玉佩,沐星莁抬眼偷偷瞄向巫炤。

这点小动作没逃过巫炤的眼睛,他问:“怎么?”

“没事。”沐星莁快速收回视线,紧了紧手中玉佩,“谢谢。”

“不必。”

两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

沐星莁低头看地,左手摸上右腕,指腹轻轻按住那个小小的灵力印记。

心里腾起一股说不上来的感觉。

麻麻的,痒痒的,像一只小兽在挠痒打滚。这个浑身血气尸气的男人姿态从容优雅走在她身边,单手负在背后,沐星莁忽然升起一个对她而言极为荒唐的念头。

她想——抓他的手。

沐星莁一把攥紧自己的拳头,压下这种离谱的念头。

荒唐!太荒唐了!

她不过和这人认识一天,之前他还对北洛云无月下狠手,与她是对立,更和轩辕黄帝有仇,是极危险不稳定的因素。

就算有前世姻缘,一世就是一世,她都轮回往生忘尽前尘了,又怎么会还对他有这种感觉。

这种——她从没体会过的感觉。

萤火刚断那夜,她承认自己有些情绪不稳定,很多事情一下子没想清楚。后来冷静下来,仔细思索,发现有迹可循。

按巫炤自己所说,铸魂石中魂魄是他夫人,也就是她前世,死后留下的。

巫炤除此之外并未多说,似乎不太想或者不太能说出口。但魂魄毕竟是进了她身体,她自己能感受判断。

那是完整的二魂七魄。

云无月说乐商当时是在西陵与魔血战而死的,在那种情况下,城内魔气必定极浓,死后魂魄很容易受到魔气侵染。若非那个人是自愿,又执念深重,绝不会能留下这么完整的二魂七魄。

乐商死前一定很想巫炤。

魂魄会无法令她在获得它时想起前世记忆,很大原因是时间过去了太久,本身力量渐渐削弱,随之携带的情感和记忆也开始麻木。

有巫炤这位墓主人随行,一路上无名之魂再也没攻击过她。非但不攻击,还十分恭敬,屈身叩拜巫炤,她在巫炤身边,产生了一种狐假虎威的错觉。

斜阳顺着过道落入无名之地的出口,露出一小片云絮缠绕的橘色天空,树影娑娑,山间泉水冲撞在石头边,溅起透明珠玉,迅疾又下坠入山谷。

沐星莁有点感慨。日前走在这条路上,他们还在和鬼魂赛跑,听云无月说巫炤和缙云的事。

现在局外人竟已成局中人。

直觉告诉沐星莁,巫炤绝对不可能什么都不做。

虽然她什么也没多问,巫炤也没主动说,但她可以感觉到巫炤是以一种秘术复苏,而并不仅是因为巫之血。这意味着他的复活不是意外,而是他本人早已预料。

那么多人毫不惜命地殉葬成就养魂地,燃烧数千年的长明灯,那条长长的通往地面的过道——他们期待,至少曾经期待,有朝一日,他们心中的神明重返人间。

既然昔日为复仇屠杀至死,那么今日醒来后,真的什么也不会做吗?

沐星莁一路上在当事人身边这么想着,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多么不对劲。

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是有多么了解巫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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