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一段长华

春末，天晴，日暖，临江楼上。

一俊朗青年轻摇折扇缓步走到案前，“啪”的一声收回折扇，向下面的人作了一揖，笑道：“小生外出游历多年正欲归家，未料行到此处盘缠被贼偷去，无奈之下到临江楼做一说书人，望早日赚够盘缠，回乡与家人团聚。小生初次登台，歪腔走调在所难免，若有不足之处，还请各位海涵。”说罢谦虚的向众人抱了抱拳。

这一声顿时吸引了大部分人的注意，已有看客向台上望过去。

青年复又“啪”的一声打开折扇，清了清嗓子道：“平日里那些说书人说的无非是神鬼聊斋亦或是那些乱世枭雄，都是些陈词滥调，听得多了也没什么意思，今日，小生便与大家来说说那些惊艳了历史的奇女子。”

听他这么说，原本兴致缺缺的人也露出一副好奇神色，三三两两的聚过来，片刻间台下已座无虚席。

“众位客官，可还记得熙和公主？”话音未落，台下便起了一阵议论声，他侧耳听了几句，有说她无才无貌，且工于心计；有说她蕙质兰心，并金玉其中，左不过是些褒贬之词。

青年在心里嗤笑一声，面上却挂着人畜无害的儒雅笑容接着道：“那今日，我们便先来说说这熙和公主罢！熙和公主，本姓段，名长华，陛下特赐字为无忧，乃是当时户部尚书段晋文第四女。据《京华国色录》所载，熙和公主筹谋睿智，出类拔萃，甚得陛下、太后青睐，傲君长公主更是将其收为义女。殊不知此女子却生来面貌丑陋，左颊上一片红色胎记险些湮没了她的绝代风华……”

百年前……

尚书府。

段长华身着一件水洗得发白的淡红色石榴裙，使本就消瘦单薄的身体更显得羸弱，仿佛风一吹就能倒下去。及腰长发为了方便仅简单的编了两条大辫子垂在腰间，只是左颊边厚长的刘海遮盖住整整左半边脸，素净之外更多了几分阴郁。

此时的她还未被赐封公主，她现在只是段府里最不受宠的庶女，令人“晦气”的丑八怪。

此时的她还在念着帮妹妹长欢折一支花园里即将盛开的桃花插到床头的花瓶里，却无意间闯进了嫡姐的聚会。

段长华刚走进花园便见园中的荷花池边，嫡姐段长安正和几个服装华贵妆容艳丽的女子相谈甚欢。段长安一身紫薇绕枝的对襟襦裙，显得身材如描似削，娇媚无比；一言一语，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比之身边众女子皆要艳丽三分，当真不愧为大燕第一的美人。

段长华心道“糟了”，正想要悄悄退出去，转身的刹那就听见背后一女子唤道：“哎，那个红衣服的，你过来！”

想来那女子应是把她当成丫鬟了，段长华蹙眉犹豫了一下，若是充耳不闻径自离去恐怕会被他们纠缠，少不得要小事化大，还会牵连长欢，既如此还不如现在乖乖回头让她们羞辱一番算了，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已经能将这种事处理得得心应手了。

缓步走到人前，段长安才发现是段长华，双手攥紧了帕子，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头。

还未等刚才那个女子开口，段长华便行礼道：“长华见过四皇子，见过盛公子、盛小姐、各位小姐。”这些人里，她并不都认识，只知道在段长安左侧的是她的表姐盛微；盛微对面的是盛微的二哥盛绰；盛绰边上的就是四皇子即墨翊，盛绰和四皇子私交甚好，而盛绰和盛微又是段家常客，所以段长华也见过四皇子几次。

大燕虽规矩礼节繁多，却比起前朝民风开放稍许，不像前朝那般将男女交往视为洪水猛兽，虽然一旦发现男女私相授受、做逾矩轻佻举止也是要受到严厉惩罚，但像盛段两家亲属间的规矩就没有那么大了。

段长华刚行完礼，只听刚才叫她的那个女子尖利的声音又响起：“原来是传说中段家的四小姐啊，今日得幸一见，我还以为是哪来的丫鬟呢，如此寒酸！”特意在“四小姐”三个字上咬了重音，说罢掩嘴轻笑一声，嘲弄的意味十足。

段长华双拳紧握，低着头似没听见一般，世人皆爱美，她因为这张脸从小到大受到过各种各样的侮辱，这点讽刺实在算不上什么。要怪只怪她太弱小，没有身份没有地位，更没有父母可以依靠，无法反抗就只能选择隐忍。

而她的隐忍沉默在那千金小姐眼里却成了无声的挑衅。

“你这是什么态度？”文静的大家闺秀禁不起挑拨立刻成了被拔了毛的公鸡，段长华在心里冷笑，表面却仍是一副淡漠。

段长安眼看事情不妙，急忙缓和气氛与那女子道：“长华还未及笄，又有些认生，如许你何必要跟一个孩子闹别扭呢？”转过头又对段长华说：“长华你身子弱要好好休息，向如许道个歉就快回去吧！”说着还忧心忡忡瞥了一眼段长华示意她道歉。

段长华面上不显心中轻蔑，她这位好姐姐还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忘做戏，放在别人眼里还以为她有多维护这个丑八怪妹妹呢！

话音一落，旁边的人也开始搭腔：“孙小姐大人大量，没必要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

“四小姐不懂事冲撞了你，孙小姐让她道个歉就是了，何必动气呢？”

“是呀，如许……”

原来是武安侯的嫡女孙如许，怪不得如此目中无人，不可一世。

几个人你一嘴她一嘴，好像忘了是孙如许先对段长华出言不逊，硬是把段长华贬成了傲慢骄横，不懂规矩。

那孙如许也有点后悔当着四皇子和左相二公子的面做出如此不端庄的举动，巴不得有个台阶给她下，听她们这样说，便摆出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样子对段长华说：“那就这样吧。”

段长安见四皇子没有发表意见，盛绰也是一副看热闹的表情，便一脸不怀好意的笑着对段长华说道：“这位段四小姐，快道歉吧！”

段长安不停给段长华打眼色，巴望着段长华快点离开，看似是有多维护段长华，其实只是不想让她们对段长华的轻视鄙夷牵连到自己而已，在她眼里段长华就是整个段家的耻辱，是她一生的污点，即使她是大燕第一美人可所有人都知道她有一个丑八怪的妹妹。

况且在场的人里都是大家族的千金，有些人的地位甚至比段家要高，是段家巴结的对象，万万不能得罪，就好比孙如许，她可不希望因为一个小小的段长华影响到她和孙如许的关系。

段长华早就熟悉了段长安这张虚伪面孔，表现给人看的永远是那个宽容温柔的嫡姐形象，实际上对她厌恶得不得了，虽然段长安并未明显的表现出来，可眼神是不会骗人的，她眼里的厌恶从没逃过段长华的眼睛。

就在众人都在等着看热闹的时候，一阵轻风拂过，风不大却恰好扬起了段长华的刘海，露出她辛苦遮住的左脸。

一瞬间在场的人都变了脸色，毕竟她们只耳闻段长华丑女之名，知她天生脸上带有大片红色胎记，在此之前并未亲眼见过。

只见段长华从左半张脸从额头到眉尾再到眼下，遍布着许多斑斑点点的红色胎记，就连脸颊上也有几块；大的有梅花瓣般大小，小的宛若婀娜女子眉间朱砂。离得远了看好似溅上去的点点鲜血，苍白异常的脸色再加上鲜红的胎记，显得分外狰狞可怖。

只消一眨眼的功夫，段长华便急忙用手遮住自己的左脸，挡住了她视为不堪的印记。

众人反应各异，有惊奇，有嫌恶，有恐惧，还有轻蔑，一道道有如实质的目光如刀片一般割在心头，鲜血肆意横流。

——不许看，走开，不要看她，不要看她的脸，不要！

这胎记永远是她的逆鳞，因为只要有这胎记就注定了她这辈子只能是个丑女，注定她不会像美丽的嫡姐一样得到父亲的宠爱，注定她在人前永远不能抬起头！

可惜天不从人愿，就在段长华转身的一刹那，孙如许竟因过度惊吓失足掉下荷花池。

“啊——”一声尖叫迫使众人收回思绪，段长安应声回过头去脸色顿时吓得惨白，武安侯的掌上明珠若在段家出了什么差错，自己定然是吃不了兜着走，下意识的便望向心仪的四皇子希望他能出手解围，如期望般遇到他投来的安抚的视线。

面对娇弱无助的美人投来的求助目光，四皇子当然是于危难中显身手，为美人解围。

四皇子一个旋身便将在水中扑腾的孙如许带上岸，身上竟然滴水未沾，足见其武功之高。

段长安红着脸向四皇子投去感激的目光，并及时接过侍女手中的披风为孙如许披上。

四皇子在众女子或热烈或羞涩的视线中亦向段长安点了点头，随后又站到一边看戏，一脸淡然的样子仿佛刚才救人的不是他。

由于刚掉下荷花池就被英雄救美了，孙如许并未呛到水，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全身都湿透了，段长安殷勤的用手帕帮她擦着脸上的水，生怕孙如许迁怒自己。

孙如许打着哆嗦挥开段长安的手，径直向段长华走去。

段长华在孙如许落水的那一刻就被这突发状况惊得钉在原地，此时又见孙如许就像一只从幽深潭底爬上来的水鬼，浑身湿漉，一脸怒色，满眼阴毒的死盯着自己，便已经预想到自己又要受到怎样的无妄之灾。

段长华还来不及反应，孙如许已冲到她面前，抬手就是一个巴掌，口中怒骂道：“你这该死的贱人，害我出这么大丑，该死的丑八怪……”说着还不嫌解气，左右开弓边骂边打，一时竟忘了在众人面前维持自己名门淑女的形象。

孙如许本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又脾性暴躁，平日里对丫鬟小厮苛责打骂甚为常见，甩几个巴掌还不是信手拈来。

相比她的凶悍，段长华微弱的反抗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直打的她两颊高肿，嘴角鲜血横流，跌落在地上浑身打着哆嗦，站都站不起来。

而在场的一部分人如段长安之流自是不敢在孙如许盛怒之下触她的霉头；再者还有本可以阻止她却乐于在一旁看热闹的，就好比四皇子。

等孙如许停下来段长安才小心翼翼走上前，一副为段长华解围的口吻道：“如许，长华她也并非故意，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放过她吧！快去换件衣服，否则会着凉的。”毕竟身为自家姐妹，段长安帮她说话才符合她温柔善良的形象。

段长华脸颊火辣辣的疼，这几个耳光打得她头晕脑胀，如今早已听不到她们都在说什么，纵是跪坐在地上，仍感觉着天地转换，眩晕不止。

她想要暴起，想要把这些侮辱、痛苦统统还给孙如许，可脑子里闪过了零零碎碎的片段，最后定格在长欢可爱的笑脸上……

算了。

她闭上眼睛缓解晕眩，手指深深扣进了泥土里。

孙如许也算出了气了，没理段长安转身便要离开，刚走两步又想起了维护自己的淑女形象，一脸娇弱的看向四皇子，与刚才的气势截然相反：“四殿下，她害我摔进池子里，我是气急了这才……”

四皇子温良无害的笑着：“她也吓得孙小姐落水，便作扯平了吧，孙小姐也莫要再耽搁，天冷易受凉。”

说罢低头看向段长华，毫不嫌弃地俯身对她伸出一只手，一派谦谦公子，温润如玉，这一举动获得了不少人的好感。

连段长华也不禁抬头看向这位身份高贵的皇子殿下，却直直的对上他满眼的嫌恶，像是看到了什么肮脏污秽的东西。

此时孙如许的两个丫鬟忽又折返，对众人解释说是孙如许为表示歉意特意将她们两个人留下来照顾段长华。

而被段长华看破伪装得四皇子却目光不闪不避的直起身，在盛绰的劝说中离去，不屑再施舍她一眼。

不甘，当然不甘！凭什么，凭什么她们就能衣着光鲜的站在这里说笑玩乐，而她段长华就只能做供她们取笑，泄愤的对象！就因为这胎记吗，就因为她的相貌丑陋就要注定她此生卑贱吗？

——她不承认，绝不承认！

待众人走过垂花门，两个丫鬟突然一人抬着一只手臂架起段长华就把她丢进了荷花池：

“你太脏了，我们家小姐赏你洗个澡！”说罢拍拍手，看着段长华在池子里扑腾挣扎有说有笑地走了，殊不知荷花池边的假山死角内一玄衣墨发并带着半张黑色描金边面具的男子不动声色的看完了整场戏。

这么近的距离，连武功高强的四皇子都未能发现。

等人都走后，面具男子才悠悠然走出假山，斜了一眼在水中泡着的段长华，又向荷花池里弹了块小石子，见很快沉底便向着北面去了。看方向，他的目的应该是前厅。

刚化冰的池水冰凉刺骨，那丝丝凉意如附骨之蛆毫无顾忌的浸入段长华的身体，入水的那瞬间她就立刻被冻得清醒过来。

扑腾了几下才发现这荷花池的水并没有想象中的深，才堪堪及肩，正好露出个头来呼吸。

段长华呼吸着得来不易的新鲜空气，心想在这池水中多待一刻都是煎熬，便小心地向岸边挪去，费了好大力气好不容易挪到岸边的一块圆石上，却浑身无力，怎么都爬不上去。

原想趴在上面先缓缓力气，思绪却越发朦胧，脑中竟浮现出了五年前死去的母亲温柔的笑脸。忽然脑中闪过了一个念头，不，不可能的，怎么回事……

五年前母亲是溺毙在这个荷花池中的！

如此浅的池水怎么可能淹死人？

老天啊，你是在耍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