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第四个男童

赵观潮脸上带笑，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却没有半点笑意。

他不等土地神说话，侧身让出了一条道，赵观潮温和看向了探花郎：“土地神，这是本地的父母官，他才是真正的贵人。”

土地神笑咳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偏头朝探花郎颔首。

探花郎压根没反应过来，被扫俗懵懵懂懂往前一推，一张脸又无辜又茫然。土地神笑了笑：“大人还年轻呢。”

瘫软半天的探花郎终于缓过神来，喃喃道：“我不小了，我能办好多事了。我、我……”探花郎张嘴想要举例，可在土地神慈爱的目光下，一句也没能说出来。

他们俩看起来同样的俊朗斯文，给人的感觉却全然不同。

探花郎嘴巴张张合合，一个音也没有。土地神安抚性的冲他笑了笑，转而看向了药尘和赵观潮：“童子一事，还得麻烦二位。”

土地神示意药尘和赵观潮看向他背后乌鸦鸦的人群，开口道：“这两年来，淮南城涌现了大量童男童女的魂灵，我查过本地公文，记录在案的童子命足有二十三人。这二十三人在文册上显示阳寿未尽，本该长大成人娶妻生子的。但是，我却在地下看到了他们。”

“既没有勾魂使者，又不曾在文册上记载。我人微言轻，又被拘泥在这小小的淮南城中，实在没办法阻止这事。要是两位能查清这事，我愿意把功德渡让出来。”

可赵观潮要功德有什么用呢？赵观潮冲土地神无奈一笑：“我身体向来不佳，我恐怕帮不了你。”

赵观潮退在了一边，遮住了李卫林吃惊的面容。

他印象中，赵观潮实在不是那么一个冷心冷肺的人啊。赵观潮年幼失母，与生父感情不佳，在徐夫人手下讨生活。虽然身体不佳，备受歧视，但赵观潮本性上并不是一个不通情达理的人。要不然，单孙梦得的品性，赵观潮绝不会和他十多年的交情。

可赵观潮没答应，他就站在李卫林跟前。原本单薄的肩膀不知道何时变得和李卫林一样宽厚。赵观潮不说话，整个人就跟一块玉做的假人一样，端着让人看不透的温和笑容。

土地神把希翼的目光看向了药尘。

药尘冷哼一声：“就你这点功德？当我很稀罕？”

药尘假笑一声，一语道破：“与其花心思引我们上道，倒不如你自己勤快些，或许还有法子。”

药尘拒绝的又快又狠，土地神脸上的笑瞬间僵住了。

土地神看着药尘，苦笑着叫了一声：“道长。”

他垂下眼眸，眼皮褶皱耷拉着，就这么一会儿，他又比刚才虚了许多。土地神眨着眼睛，眼皮重重的压在了眼睛上。

药尘没做声，他说不出来什么滋味，也不知道应该要对土地神说些什么。他只强调了一句：“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我帮不了你。”

“我真的不想帮你。”

药尘认认真真。

一种悲戚忽然就从土地神身上漫了出来。过了许久，土地神才抬起头，绽出个笑颜：“我也不想让道长你帮我，我以为我能看着他们上轮回的。可是我……”33小说网

土地神顿了一下，“说到底，是我自不量力。但要是这么就抛下他们走了，实在太难了。我答应过他们的，要送他们去黄泉的。”

土地神絮絮叨叨，他在药尘面前念了多久，药尘就在旁边听了多久。土地神诉说的时间不算短，说到最后，连那道轻轻浅浅的虚影也快消失了。

土地神将麻布包袱交还给了药尘。

“我很抱歉，拖累你了。”

离开的时候，土地神脸上全然是对药尘一行人的歉意。他恭恭敬敬的朝众人一一赔礼，然后没入了漆黑中，带走了所有的黑气。

功德金光像雨一样从头顶落了下来。一滴不剩的落在众人身上，又很快没入了其中。官道周遭被照的亮如白昼。悲鸣声此起彼伏，最后混成一股浓厚的悲怆。

万鬼同哭，天地齐悲。

赵观潮的目光就放在了药尘身上。药尘一动不动。在最后那点功德金光消失前，赵观潮听着药尘细若蚊吟的声音：“我会帮你，但你记好了，我只帮你这一次。”

赵观潮收回目光，看着身侧哀伤不能自已的探花郎等人，嘴角莫名翘了一下。

土地神借神力将药尘一行人拉入地下，就在土地神消失的那一刻，药尘等人又俱被童子婴灵们送回了地面。

一来一去，李卫林觉得足有一日过去了吧，可等他睁眼眼睛，家家户户才用过晚饭，人们正乘着晚风出门纳凉。

而药尘面前，就立着一个三尺高的小人。

福慧面无表情，板着一张小脸怒视着药尘：“你去哪了？怎么这么久也不知道回去？”

福慧拎着木槌，熟练的在药尘身上敲敲打打，这里一补那里一敲，将药尘身上的煞气好好的藏了进去，像一个贤惠的管家婆。偏偏福慧咬牙切齿的，劲道又大的出奇，他骂了两句药尘，就不再说话，木槌捶在药尘身上砰砰作响。

知道的是明白福慧药尘相依为命，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两人多大的仇和怨。

福慧气鼓鼓的杀出了客栈。李卫林探花郎见势不妙，一个说要去洗漱，一个说要去看公文，两人连盏茶都没喝，带着包袱，撒腿就逃离了现场。

连赵观潮也不欲多待，巷子口里很快就只剩下了福慧和药尘两人。

神灵离开，但神龛还在。只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已经消失不见了。神龛前头仍然放着瓜果香炉。看起来与平常没有区别，药尘伸手往神龛里一探，却从中摸出了数十个纸扎的小人。

这就是他在煞气里看到的东西。

纸扎的小人活灵活现，药尘闭目一想，正巧与地下那群婴灵数量相等。土地神职责所限，很多事情他没办法直接干预，那谁会是他的帮手呢？

药尘领着福慧转头就朝巷子深处走了过去。

朱红色的门扉被人拍的啪啪作响。瞎婆婆杵着拐杖从屋里走了出来，将门扉缓缓打开，只觉数十个小人擦着她的裤腿飞速的跑了进去。速度极快，身形一致，瞎婆婆心中默默记数，可数到最后，身边有个小孩儿不动了。

瞎婆婆弯下背脊，和蔼开口：“怎么了？是想婆婆抱着进屋吗？”

瞎婆婆看不见，将拐杖放在了一边，她伸出了手，尽量往地面摸去。触手却是一片温热，福慧光溜溜的脑袋就放在瞎婆婆的手掌下。温软光滑的触感当即让瞎婆婆浑身一僵。

福慧弯腰，朝瞎婆婆念了一声佛。

药尘从门外闪身走了进来，“你果然知晓这些东西。”

药尘转身阖上门扉，一双笑眯眯的眼睛死死盯在了瞎婆婆脸上。药尘将手心里的纸人直接摊开，急切问着：“婆婆，难道你也是我铁柱观人？”

铁柱观。

福慧抬起了头。

瞎婆婆没吭声，药尘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符纸，手指翻飞，三两下就撕出了一个纸人。条条煞气被药尘从身体里抽了出来，药尘将煞气往纸人上一缠绕，那纸人落地就成了活的！

黄面人身上缠着一道又一道的黑气，眼睛红的跟滴了血似得。

药尘拍拍手，抽回煞气，那张纸人立时化散成烟，自己消失了。只留下一张纸人飘飘忽忽，落在了地上，被瞎婆婆捡了起来。

瞎婆婆脸上拢在一种难以言语的难过之中。她和道门有缘，但除了一门扎纸剪纸的手艺，旁的她什么也没学到。

瞎婆婆将药尘和福慧领进了屋，终于开口了：“莫非小道长就是从铁柱观里出来的？”

药尘点点头，铁柱观对他有再造之恩。

药尘出生就是恶鬼相，百鬼称王，天道不赦，啥也不干就迎来一波天打雷劈。可天降惊雷没有劈死他一个刚出生的小孩儿，反而给他全家带来了杀生之祸。

冥界弱肉强食，强者为尊。他人小，煞气重，放在恶鬼的眼里就是最好的养料。婴孩的啼哭引来了周遭百里内的恶鬼，扑食一样闯进了药尘家。全家十来口人死得死，疯的疯。要不是缺德道人出手相助，他早就灰飞烟灭，哪里容得了他此刻在老天眼皮子下猖狂？

偏就这样，他一路长大也足以让人劳心劳力。他学不得道，整个身体就像一个容器，压制着魂内四溢的煞气。他也做不得人，稍不留神，就会被天道降下惊雷。

福慧是缺德道人游离数年才找到的佛子，为的就是帮他争取一线生机。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得罪了天道，是不是终有一日会被雷劈的连骨头都不剩。直到他遇到了赵观潮那天起，他才模模糊糊有了条活命的法子。

药尘迫切希望回到铁柱观，得到同门的认可。药尘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殷切的看着瞎婆婆。

瞎婆婆很轻眨了下眼睛，有点不大确定的说：“其实，我也不知道我遇见的，是不是你说的缺德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