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藤云秀辉的委托

天光遥遥地望向村口的方向，两列训练有素的家养武士铺开阵势，侍女样的年轻女子一步不落地跟在车厢边，紧张地拥簇着装饰精致的马车，浩浩荡荡却不缓慢地向村内走来。

“天光大人！天光大人！”隔壁街高桥家的第三个孩子惊慌失措地跑过街角，“天光大人帮帮我，玉子不见了！”这孩子哭得鼻涕甩出一道弧度，还是简洁明了地说出了自己小脑仁里的巨大问题。

“三太，要叫姐姐！”孩子的长姊使劲捅了捅幼弟的侧腰，小声道，“姐姐不喜欢我们管她叫大人，上次她就说了要叫她姐姐。”

与幼弟不同，岁数过两年就要议亲的长姊兰生自觉十分知晓人情世故，大人能力宛若神明，敬重是理所应当的，但究竟叫什么称谓，完全应由这位大人决定。

天光花了半秒思考了一下高桥三太为什么因为鸡蛋失踪了就一副天塌地陷的样子，然后意识到在这个国家的文化里他们因为十分沉迷猫咪的蛋蛋，所以也会把猫起名为玉子。

懂了。

高桥兰生开始为莽撞的幼弟补充事件的原委，昨天阴郁了一整天，因此父母趁着好不容易的好天气在田里做了比往日更久的农活，直到傍晚才回家。然而在他们回家之前，在家里等待父母的兰生和三太却听到了玉子在院子里发出了打架前的绵长嘶嚎，三太正打算出去赶走别处的野猫，院子里却传来了晒架倒塌的巨大声响，兰生一把拽住了三太，野猫可推不倒沉重的晒架，长姊立刻意识到这可能是山上下来的野兽，随即锁上了家门，端着镰刀和弟弟躲在床下等待父母的归来。玉子的嘶嚎渐渐消失，院子里隐约传来的脚爪拖动的声音，渐渐也消失了。然而父母很快回到了家，除了倒塌的晒架和凌乱的沙土却没有发现任何血迹。自三太生下来就陪伴着他的玉子就这样不见了踪影。

玉子是六岁的大猫，身强力壮，发情期也不是没可能，但几十斤的晒架都倒了却没有血迹，着实奇怪。

天光面上仍挂着温和的笑，在看到高桥家的孩子递上手帕包裹的栗子糕时，摸了摸这对姐弟并不柔顺的头发，“那么，这份委托，江川万事屋接下了。”

三太和兰生这才松了口气。

栗子糕是这个时代为数不多的糖分零食，这些毛茸茸永远能使人类如此牵挂。

“那么，夫人远道而来又是所求何事呢？”

天光哄走了三太和兰生后，看向已经等待了一会的大阵仗。

车厢华美有余威武不足，大概率是贵女专用，家纹自己还不认识，不是镇上的北条家，护卫数量却比北条家主出行时还要多，结论：远道而来，贵族，来了主母而不是主公。这里许多贵族眼高于顶，从主母到武士能安静等着两个平民家的小孩向自己委托，想必是听过自己的名号和规矩。

从抬轿里出来的妇人面若春樱却隐含着浅浅的忧郁，身着绣着家纹的和服，微微向天光行了个礼，“吾乃藤云秀辉，向江川天光大人问好。”

在这个新旧交替的时代，还沿袭着旧时代的阵仗和衣着，是这个家族展示荣光的方式。

天光把这位亲自来的大客户迎进了万事屋里的会客榻上，精准释放了个小型加热法阵，流光从她的指尖飞出，从从入门到入座的这几步时间里，古朴又圆润的小茶壶没有坐落在泥炉上，却已经沸腾。

很好，十分完美，法阵落点准确度满分，法阵闭合循环正确，茶壶内水容量小，沸腾的时间刚刚好，改良后的法阵热量转换效率更高，自己现在废物一样的魔力储蓄也可以轻松负担。作为初次见面业务能力的展现，天光自觉不能做得更优秀。

藤云夫人十分明显地激动了起来，“大人果然像他们说得那般懂百般神通，若是早些找到大人，骏岚是不是就有救了！”

这位夫人说没几句便悲从中来。

天光收了笑，真诚地对着失去孩子的藤云夫人说到：“夫人节哀。”

“大人，人死真的不能复生吗？骏岚才八岁，他才这么小！”

天光蹙起眉头摇了摇头，“夫人，生老病死是生命的规矩，我只是一介凡人，何以撼天？”

“是我魔怔了，只是，”藤云夫人喃喃地重复了一遍，“他才这么小……”

藤云秀辉很快收拾起了自己外露的脆弱，说出了自己的来意，她想修复自己孩子的一件遗物。

“是件西洋乐器，那孩子不爱读歌集物语，净喜欢些西洋文化，我和他父亲便总是气他不思进取，这以后要如何当家？有一次他父亲撞见他逃了夫子的课，躲在树上玩那乐器，我见他父亲怒极，怕他挨打，便先一步砸了那琴。”

天光将滤好的清茶推给藤云夫人，安静认真地做着听众，来这里求自己修复物件的，大多都有个故事。

藤云夫人的侍女端上来了一盒木质带弦的乐器，主体已经断掉了，天光拨了拨残骸，是件吉他。

“后来他气得一个月不和我们讲话，我常常在想，若是我当时早些向他道歉，是不是他就能早些多和我说说话，我是不是就能早些发现他腿痛，早点找医生，病发得太快了，他倒下到离世，也不过是半月的时间。”

“思来想去，骏岚也没什么特别喜欢的物件，他特别喜欢这琴，也被我砸坏了。”

藤云夫人脸上挂着苦涩的笑，“请大人帮帮我，卖这琴的店说修不了，若是修，原来的部件便什么都不剩了，又有何意义呢。我只想要我孩子喜欢的那一把。”

天光啜饮了口苦涩的清茶，“既是如此，这份委托，我接下了。”

听到了江川天光的承诺，藤原秀辉面上压抑的难过淡了些许。

这家万事屋的老板接了委托即是许下承诺，这件事情无论如何都会给委托人一个满意的结果。

她这才有心礼貌地打量着这位在贵族圈子里流传了一段时间的神秘女人，她五官里有一种惊人的魔魅艳丽，湛蓝的眼瞳偶尔闪过细碎的微光，容貌上的勾人却被她清冷而疏离的气质压下去，使人很容易被惊艳后便冷静了下来。她坐姿挺直板正，不是贵族传统礼仪里的规矩坐姿，却透着一股文人般的风骨。这女人自称平民，江川也确实不是什么神官大姓，但她身上的气度着实不像她从始至终自称的平平无奇的一介凡人。这或许正是她身上那股难言的神秘气质和那些能力的由来。

天光构思了一下，随即开始了动作，在征求同意后，取下了一缕藤云秀辉的头发。

物品上承载的记忆用来构筑模型，头发作为至亲的承载了悲伤感情的载体，是连通物主记忆的介质，再以魔力转换付出复制材料和连接断裂处需要的能量。

清冷如冰川的眼眸闪过微光，天光在身前打出基础同心圆阵，轻车熟路地分化这四个处理区，构建术式，填补魔法符号，闭合环境，再顺时针看一遍逻辑，检查是否有遗漏。大概率没有疏漏，修补旧物的魔法阵她已经构建过许多次了。

在未学过魔法的藤云夫人看来，这套动作行云流水，散着淡蓝色微光的圆阵里看不懂的符号光斑便是她的全部希望。

天光将魔法阵角度设置为水平，两掌轻轻下压使高度降低至桌面高度，示意侍女将装着吉他残骸的盒子送到阵中心，然而年轻的侍女看起来已经僵住了，颤颤巍巍走到阵边，便不敢再上前，只跪下将盒子努力推到天光身前。

天光摸了摸这位小姑娘的绷直的手指尖，将她温和地向上抬了一抬，便用收回来的手一股巧劲将盒子推送到阵中心，搭建联系，除盒子外的吉他碎片都已浮起，散发着被这魔法阵选中的光芒。最后将藤原夫人的一缕黑发也甩入阵心，开启了通过至亲感情的介质沟通。

记忆联通成功，而天光一愣，这吉他上还残留着微弱的灵魂反应。

执念较强的小孩子确实比成年人更容易附身于物体滞留在世间，但只能说这个世界的意志属实仁慈，这在她的世界可不多见。

感受了自己魔力剩余，天光纠结了一下，出手在阵中的功能执行板块的紧急预留位书写了一个可以暂且隔绝灵魂受规则影响的空间系符文，看着沉睡着的虚弱灵魂被血亲的牵动唤醒。

这份魔力输出并不会对她造成负担，尽管她的魔力池容量很大，目前所拥有的魔力却很少，只能一份魔力掰成两份魔力用，大脑飞快计算过几种不同的功能实现方式的魔力需求，穷，得算计着花。

屋内其他人只觉得迷惑，藤云夫人却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事情一样，颤抖着捂住着嘴，努力睁大的眸子却止不住地流下了泪水。

八岁的藤云浮在空中，就像他每次睡醒一样揉着眼睛，虚弱的灵魂就快抵不住转世的规则，靠着一点执念撑到了此刻至亲的召唤。

“母亲大人！”他雀跃地扑了过去，浅淡的身体却无法脱离法阵的魔力支持范围，只能和藤云夫人隔着这一层薄薄的微光相望，圆圆的眼瞳睁大，像一只委屈的幼犬，但很快，他就重新振作了起来，不伦不类的西洋礼行了一半，扭着改成了夫子教的拜礼，“母亲大人日安，请不要再难过了。”

这一瞬间，藤云秀辉想说的话太多，最后只能红着眼眶问他，“骏岚还痛不痛？”她的孩子临死前整日被骨头里的剧痛折磨着，偶尔呓语也是嘟囔着听不清的胡话，做为母亲，她太无用。

“不痛了不痛了，母亲，您是否，啊啊啊不是，我，我……”骏岚扭捏着想说什么，最后鼓足了勇气，小心翼翼对他的母亲说道，“您是否还在生气？我可否为母亲弹唱一首歌？”

最后越说越快，不好意思地低头撒娇，“嘛，反正都已经学会了，我可是偷偷练好久，母亲真的不看一看吗？”

藤云夫人流下的眼泪划过她翘起的嘴角，“我听，母亲在这呢，我儿总是这样聪明，学什么都快。”

秀辉矜持地抿着笑，然后换牙期参差不齐的一排小白牙都露了出来，他捞起了断掉的吉他的一截柄，碎片残躯顺着微光有序地回归本位，成了他记忆里的模样，明明是无法接触现实的灵魂，在此刻却能够抓得起这份属于他的乐器。

“我的竹蜻蜓呀，你要带我飞翔~

我的午饭番薯呀，真是甜美异常~

我的绿色团扇呀，给我带来清凉~

我的父亲母亲呀，祝你们身体安康！”

调子简单的歌被这孩子欢快地唱得破了音。

“这首歌是我写的呀，我简直是当代大文豪！”藤云骏岚仰头自信地看着母亲，却发现母亲早已泣不成声，小孩逐渐浅淡的身影又慌乱了起来，“母亲！您难过的话我不唱了！”

“你就这样逃课写的这首曲子吗？”藤云夫人这样问道。

“是，是的”，那孩子头都要垂到胸口了，偶尔抬头瞄一眼依旧难过的母亲，自己是不是又让母亲失望了……

手中颤抖着抓着的吉他就快要放下。

“我想说，”藤云夫人哽咽着顿了一下，这孩子看起来快哭了，“骏岚真是太棒啦！”

她哭泣着重复了一遍，“我儿总是这样聪明，学什么都快。”

“那母亲是否还难过？”她看到自己的儿子这样问她。

“母亲不难过，母亲很高兴，骏岚是心系父母的好孩子。”这位夫人用手帕掩了掩鼻子，看着自己的孩子说道：“父亲母亲也要向骏岚道歉，我们总是看着你的未来，却强压着你现在这个年纪的兴趣，你比别人家的孩子要不快乐许多。”

“能在父亲母亲身边，我已经很快乐了！”那孩子站在母亲面前开心地说道。

天光看着这一幕抿了抿嘴，孺慕的孩子和慈爱的母亲互相依赖着，作为拥有能力的人类她很难无动于衷，艰难地掏出了自己所剩不多的魔力开始无奈地往法阵里开始加变阵符号，这段时间日积月累一点一滴积攒起来的魔力被颤抖着双手掏了出来，变阵速度是一百八十迈，心情是凄凉假嗨。

如果说原来的世界空气中的魔力吸收速度是涓涓细流的话，这里的魔力浓度导致的吸收速度就是冰块融化滴答滴答。

她轻轻点了下藤云夫人的手腕，始于手腕的光晕很快略过了她全身，天光示意她现在可以走入法阵触碰到自己的孩子。

藤云秀辉一把抱住自己的孩子，意识到那身体已经愈加透明，虚虚拢顺着自己孩子的头发说道，“你怎么是个傻的，灵魂怎么这样虚弱，早点投胎还要受这痛苦吗？”

“因为我不想再看到母亲痛苦了！”她看到自己孩子仰着脸认真地向她说道，“母亲很难过。”

藤云秀辉突然意识到，自己孩子一直在问自己难不难过，是因为他在病中日日夜夜看到的都是自己丧气悲伤的样子。

已干涸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这孩子，就因为自己难过，便不肯离去，执念引导着他附身这被自己砸坏的物件，若是没有江川大人的唤醒，她的儿子是不是要在日复一日的虚弱沉眠中握着未尽的执念消散了。

藤云夫人看着孺慕自己的孩子，终于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骏岚是最棒的乐曲家，有了骏岚的祝福，母亲在今后的日子里再也不会难过了。”

藤云骏岚的执念散了，灵魂开始轻盈地飘起，他终于要转世投胎去了。

“那么，下辈子我还要做母亲大人的儿子！”她的儿子这样说着。

“嗯！下辈子我也还要做骏岚的母亲！”他的母亲这样说着。

藤云秀辉只记得她的孩子在最后露出了一个超满足的鼓起脸颊的可爱微笑。

怀里的重量终于离自己而去，恍惚间能抱住的，只有那把已经修补完好的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