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上天

又是一个月黑风高夜，乌鸦栖息在枝条间，阴冷的月光从乌云里露出半边脸。

林九言口袋里揣着四个大的麻袋，轻车熟路地翻出红杏楼，这次，跟着他的还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孩。

这小孩没有名字，大家都叫他狗娃，就住在四楼。他是被那个七星判官带进来的，说自己的父母都在城外，乞求林九言把他送出去。

林九言看着狗娃满身的伤，自然是极想送他出去。可是考虑到他们在外面被逮住后的可怕后果，他又犹豫了。

狗娃跪在他的门前，一只磕头，额前都出现了一个血窟窿。

林九言没办法，只得同意。

但他真的不能保证狗娃的安全。

这次的任务十分艰巨。

首先，林九言要带着狗娃去扫荡几麻袋的食物，然后再把他送到城门。最关键的是，一旦林九言走远，就看不见了。再然后，他还要一个人折返，再扫荡几麻袋的食物带回红杏楼。

遇到白狐军都还好说，绝对不能被北斗军发现。

狗娃倒也身手矫捷。两人走起路来一点儿声音也没有，观察出北斗军巡逻的规律，专门跟在他们背后走。

周围安静得让林九言心中感到不安，他和狗娃轻轻松松装了一麻袋，径直往城门方向走。

一切都很顺利。

林九言心里愈发忐忑，要是出来偷东西这么容易，红杏楼里那些人也不至于扭曲如蛆虫。这些北斗军都是能控制枉死力的人，枉死力啊。

也许是我治病救人积了德，老天助我。林九言这么安慰自己，同狗娃一刻不停地赶路。

大到了一家卖玉石的店，林九言的视线就开始模糊了。好在他的听觉和嗅觉比视觉更有用，反而能更敏锐地察觉巡逻人的方向。

其间好几次，都差点被发现。林九言大气不敢出，带着狗娃有惊无险地到了大门处。

上次和泽漆跟着进来时，他就留意到，这门其实就是个结界阵法。

小时候老王嫌他烦，就直接这么把他关在房间里。他足足被关了七天，才找到破阵的方法。

他右手掐剑指，在空中画了一道北斗七星的图案，转了好几圈，刚好卡上大门的凹陷处，两个世界联通了。

就在这一刻，数道黑影飞来，无数长枪直指向林九言的眉心。

林九言一咬牙，画出符咒暂时击退北斗军，拎着狗娃和麻袋就往门里甩。

“林大夫，对不起……”

“别说了！”林九言打断狗娃的话，“快去找你的家人。”

他再一翻手，联通的结界被打断。

北斗军一直没动手，就是要等着他把狗娃和麻袋送出去。

“天权将军。”北斗军纷纷让开一条路，中间缓缓走出来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正是今天下午那个。

“林大夫，这回你活不了。”天权脸上尽是玩味。

果然搁这儿守株待兔呢，林九言冷笑一声，就等着他犯的罪行越加严重，处理起来也名正言顺。

可没办法，不管狗娃是不是北斗军安排的人，他想出去是真的。

算了，死就死吧，这地儿没法活。

“不着急，林大夫，现在还不是时候。”天权一声令下，下属便将林九言五花大绑，押进了七星天牢。

林九言想着要不咬舌自尽算了，不想那天权将军仿佛有读心术，一眼看穿了，往他嘴里塞了一团棉布。

林九言一时间都不管乱想，在心里背《药性赋》。

这下把天权给整不会了。

他把林九言押到天牢里，上刑具。

“欲温中以荜苃，用发散以生姜……”

不管天权怎么拷问，林九言就全神贯注地背《药性赋》。

“铁证如山，白氏必倒。”天权冷笑一声，扔了铁鞭子，转身走出牢门，“判官大人带回来的小孩可真有意思，莫不是预言中的‘空空大法师’？”

林九言被绑在架子上，双手撑开，腕骨上钉了铁钉。只要他一打盹，头垂下去，就会有刺骨的疼痛。

长剑撕裂苍穹，白信手执长剑，一路杀进了天牢。

“我疯了。”白信低声自语，剑尖上的血落到地面，嘀嗒，嘀嗒……

林九言的牢房都没锁。

这是个火坑，是圈套，可白信义无反顾地跳进去了。

白信取下林九言身上的铁钉，解开捆绑他的绳索，把狐狸面具扯到脑后，露出那张冷峻的脸。

“这是个坑！你别管我啊！”

白信莞尔一笑：“你知道是坑，还送那小孩出城。”

“对不起……但，我不想连累你。”

白信替林九言擦干净嘴角旁的血迹：“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那双漂亮而清澈的眼睛，只映出了林九言一人。

可林九言垂下头，不敢看。

“你救了我那么多回，我，我无以为报，也，也无法回应你的感情。”

林九言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残忍了，可白信都为他做到这个地步了，还能装作不知道么。

白信笑着摇摇头，双手合十于胸前，诚心念诵咒语。

头顶的天牢竟然坍塌了，一只全身羽毛雪白的大鸟展翅高飞，一吐气则大雪纷飞，一吸气则天寒地冻，冰封万里：吞吐之间改变天地气候。

“雪凰！”牢门外的天权大惊失色，“疯子。”

白信宛如一座晶莹剔透的冰雕，俊美的脸似乎都有点透明了，仿佛只要轻轻一触碰，就会破碎。

他拉着林九言，一齐站在雪凰的背上，藐视一切雕梁画栋，芸芸众生。

雪凰展翅，飞向浩瀚的星辰。

寒风在林九言的耳边呼啸，他一个没站稳，差点要从高空坠落。

白信扶着他坐下，掌心中出现一盏佛灯。那灯火在满天大雪下显得十分微弱，却仍然倔强地释放温暖。

他将那佛灯放到林九言手上。

“一灯燃百千灯，冥者皆明，明终不尽。”

白信仰望着满天星河，纷飞的大雪落在他银色的头发、刀削般的肩膀上，俨然与白雪融为一体，是掌管风雪的神明。

雪凰一声长啸，苍穹碎裂。星光与白雪融为一体，纷纷扬扬地洒在大街上。

天际，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裂缝。

雪凰飞向那裂缝。

裂缝在缓缓闭合。

“林大夫，银针，可以送我吗？”

林九言将一整个针包都给了他。

“谢谢。”

林九言被拉进了星空中的裂缝，顿时视线全无。

虚空中出现无数双手来拉扯他。

“四方皆是死路，此处无有生路。”这声音十分苍老。

“啊——”痛苦的哀嚎围绕着林九言，只要他走错一步，就会沦为如此下场，更有鬼手要将他拉入死亡。

他找不到方向，那些手几乎要扯得他四分五裂。

就在他绝望之时，一盏灯在黑暗中亮起，微弱的火光带来了希望。

林九言心中一暖，跟着烛火缓缓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味道、声音什么都没有了，似乎连空气也不存在。

他在半空中悬着，双脚不触地，再无法走动。

“你来了。这里是生死的缝隙，心灯照亮了你的生路。”还是那个苍老的声音。

他四处张望，最后发现声音的源头不在四方，就在他的心中。

他脑子里涌现出了好多疑问，开口问了半天，却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到。

那苍老的声音也没了下文，又陷入了一片死寂。

他抬起手，用力摁着心口的疤。哪怕是痛，也比什么都感觉不到要好。

思绪万千，他想起了老王小时候给他灌的酒，宁霖，黑白无常，寻松山，映辰，诡异的桃花源和七星城，白信，泽漆。

这一团乱麻在脑海里慢慢散开，变成一条条明晰的线。

慢慢地，痛感消失了。

他仿佛化作了一朵云。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甚至无法感知到自己身体的存在。

十九年的人生，恍若一场大梦，他不敢肯定那一切都是真实的，他甚至都无法搞清楚“我”是什么。

“我”是林九言？

可林九言只是个名字。

他似乎要同这虚空融为一体了，自我将不复存在。

一念起即为因，千般痛苦即是果。

无有生灭，因缘不起。

他看到了内心深处，有一个小小的漩涡，里面映着一轮圆月。随即，漩涡不断扩大，变成了湖泊、江河……最后是一片没有颜色的海。

皎皎明月倒悬其中。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盘腿而坐。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白发老者的声音从林九言的心灵中传来。

他发现过去自己是如此的渺小，只有归于天地，才能宽广而博大。

他的呼吸都停止了，心跳都忘却了。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是这个世界的本源！

大海突然开始旋转，分阴阳，开辟四方混沌，天地、光阴都出现了。

那白发老者轻轻一挥手，天地与光阴四散，万物化作一阴一阳，在他掌心间流转。

林九言心领神会，当即在老者面前跪下，磕了一个响头：“师父，受徒弟林九言一拜。”

白发老者微微颔首，睁开双眼。他的双眼澄澈深邃，仿佛穿透了宇宙洪荒。

“阴阳归于太极之时，即可脱离这片不生不死之缝隙。”

白发老者掌心中的阴阳缓缓飞出。

林九言举起双手接过。

从此以后，他可以逆转阴阳，超越生死。

前提是他能将阴阳归一。

“外人看来不过十几年，老朽已修炼上万年于此间，未能超越生死。”

白发老者掌心中又出现了一枚仙丹，交给林九言：“你若是出去了，将这守心丹教给你二师兄。”

“二师兄？”

“钱星楼。”

“我能成功么？”

白发老者身形逐渐虚化。

“老朽虽不能使阴阳归一，却已参悟天道，洞悉世间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