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死亡与未来

泽漆喝不了酒，煮了一杯清茶，简松碗里的就是正儿八经的烈酒。

雪花纷纷扬扬，山林覆盖上了一层白色，隐隐能看到盛开的红梅。

茶水冒出氤氲热气，衬得泽漆原本就柔和的脸更加温柔，好似风一吹就要散了似的。

他没有告诉林九言，他曾经从时间漩涡去到过未来。结局是毫无疑问的，人类的文明被毁灭了。

这个未来并不遥远，仅仅是几十年之后。

躁动的枉死力是传染性极强、致死率百分之百的病毒，是天神降下的惩罚。

而可怜的人类因为没有了未来，就去偷走九天之上的时间漩涡，沉湎于不断重复的过去。于是历史兴亡，循环往复，我们的时间没有尽头，因为他变成了一个永恒轮回的圆圈。

简松高高举起的酒杯从手里滑落，栽进了膝盖深的雪里，露出一点点杯脚，雪还在继续下，很快就掩盖了那一点痕迹。

简松倒在一颗古松下，似醉非醉。

“我想回去找他。”简松轻声说道，小声到别人几乎无法听清。

没等泽漆说什么，简松又说：“可是，他最讨厌的人应该就是我，他最不想见到的人也是我。他本来有一个正常而幸福的人生，却被我毁了，一次又一次。”

简松像念着咒语一般，双目暗淡，失魂落魄。每一个字都是刀子，他默默地拿来凌迟自己。仿佛唯有感受到这些痛苦，他才能证明自己还活着。

“如果神火能烧死我多好。”简松披着一身白雪，踉踉跄跄地起身，往前走。

“你要去哪？”泽漆问。

“看看光阴之河能不能淹死我。”简松抖了抖身上的雪，突然又恢复了以往的懒散，刚刚那个失魂落魄的人仿佛不是他。他又像往常那样总是带着懒洋洋的笑容，用最懒散的语气说最令人震惊的话。

“光阴之河也淹不死你。”

这特有的抑扬顿挫的语调——泽漆转身，看见一头火红色长发的映辰。

映辰眯着眼看了看泽漆，摊开一本无字天书，除了封面写的《南城述异记》几个小纂，里面再无内容。

“我们也算是老朋友了。”映辰笑着说，“守道人，你是最后一抹药引子。”

简松无动于衷，眼眸里只映出纷纷扬扬的大雪，全然不把映辰放在眼里。

映辰也不恼，转头向泽漆说道：“真是可惜，像你这样的完美容器竟然被断生剑破坏了。没办法，现在只能再加上他们了。”

映辰耸了耸肩，他身后慢慢走出十来个人……百来个……上千……上万……

映辰手里的无字天书冒出一团黑气，在空中画出一道阵法。

这阵法……是七星转仙！

泽漆想起了那条断裂时间线发生的故事，头脑嗡的一声，大喊道：“快跑，你们会成为他的祭品！”

可是喊完之后，他又觉得很可笑，反正最后的结局都是毁灭，跑，能跑到哪里去呢？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人类的存在成为了原罪。

枉死力来源于人心，来源于人类与生俱来的邪恶。

整座山上寂静无声，除了雪在下，没有人回答他。人们木木地看着他，也有的人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总之没有一个人觉得他说的话有必要回答。

就连泽漆自己，也只觉得生命虚无，他也累了、倦了。在时间漩涡里穿梭的时光，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不辨真假，更不辨生死。

生命的意义仅在于生命本身。

“生亦何所欢，死亦何所悲。”泽漆低声沉吟。

然而他没有注意到，映辰身后的人们都做好了准备，去迎接全新的自己，迎接一个完美的新世界。

简松倚着松树，百无聊赖地抬手搅动松枝上的雪，无意识地在平滑的雪上写字，等他意识到了，却发现写的是“宁霖”二字。

他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脑子里闪过许多东西，也不知道怎么就突然又想起泽漆了，懒懒地朝他说道：“快逃吧，和你无关了。”

泽漆突然一吹哨子，换来一只青鸟，停在他的指尖上。他将那个装白雪的骨盒教给青鸟，低声嘱咐了几句，便拍了拍它的翅膀，示意他起飞。

偏偏那青鸟不动，仿佛在说，你亲自带回去。

泽漆苦涩地一笑，指尖轻轻点了先青鸟的脑袋：“乖，我这不是有可能回不去了嘛。”

青鸟悲鸣，它的声音又细又唱，婉转悠扬。绕着泽漆盘旋了好几圈，才抓着那骨盒飞走了。

映辰的七星转仙阵法已经形成了，此时，天上的北斗七星格外明亮，藏霖山和寻松山上的废弃道观突然亮起来，如果能从高空往下看，发现两座山的道观恰好形成两个对称的北斗七星。

星光倾泻下来，晃得人睁不开眼。

映辰手里的那本无字天书也发起光来，一页一页地翻开，里面蕴藏着天上一百零八颗星宿的图谱。

阵法里的星光被牵引到书里，顿时群星闪耀，普照大地。

一时间，人们分不清天地，分不清阴阳，仿佛回到了开天辟地之前的一片混沌。

星光和黑气剧烈地搏斗，随后纠缠起来，灿烂的星点拖着长长的黑色影子，在空中飞舞。

映辰身后的人们呐喊起来。

“星光普照大地！星光扫清罪恶！”

在整齐划一热血沸腾的呐喊声里，泽漆突然发现心跳停止了搏动，原来是汹涌的枉死力源源不断地涌向他的身体，那种熟悉的痛苦唤醒了潜意识的恐惧，他的灵魂都在战栗。

简松也好不到哪去，星光如剑一般刺穿了他的躯体，嘴角和眼角都淌出了鲜血，可他还是懒洋洋的，甚至脸上的笑容要比平常更发自内心一些。

“我这回是真的能死。”他缓缓地闭上眼睛，“我以为像我们这种以枉死力构造的不死之身，唯有世间的枉死力消失殆尽才能彻底解脱。”

“这就是你毁灭世界的原因？”映辰问。

“没错。”

“可怜呐可怜！”映辰摇摇头，“你一定没有好好地在人间呆上几天，你不知道春节的热闹，元宵的花灯和汤圆，不知道人世间有那么多好玩好吃的。”

“节日？”简松回忆了一下，“节日意味着我要净化更多的枉死力。”

“你一定不知道爱上一个人是什么感觉，更不知道别人挚爱之人死去后所产生的悲伤是一种多么值得品尝的美味……就像现在的你，我喜欢你的悲伤……我也，喜欢我的悲伤。”

“哦，对，我杀了那只火凤凰。”简松挑了挑眉，尽管他双手爆出青筋，不住地颤抖，脸上仍旧是懒散而目空一切的味道。

映辰仿佛精神分裂了一般，一边是极致的愤怒与悲伤，一边却在享受着自己所产生的情绪。

他的双眼迸出愤怒的火光，星光骤然语法耀眼，单凭泽漆一人已经无法支撑，映辰身后此起彼伏的惨叫，倒下了十来人，瞬间化作黑烟。

“很好……”简松舔了舔惨白干裂的唇，“爆发出你所有的力量，让我彻底解脱。”

简松渴望着死亡，又岂会把别人的生命当一回事？

简松很开心，他终于不用在经历这些痛苦了。思考是一切痛苦的来源，当一颗草也罢，一丝风，一缕阳光也好，存在但并不感知自己的存在，就是存在的最大的幸福。

所以一只青蛙、一朵桃花、一条小溪……万物都知道要怎么在时间里活得更幸福，除了会思考的人。

他向往那片混沌的天地，向往漆黑一片，因为那是没有绝望的漆黑。

泽漆很久没有再感受到这样的痛苦了。

他看到映辰手里的书越来越亮，星宿飞转，世界被重新架构。

这一切都和他曾经去过的未来不一样。

大地悲鸣，江河呜咽。倒下的人数以万计，尸体堆成了一座高塔，以白雪为镶嵌。

成千上万人的赴死，只为了搏得一个未来。

泽漆思绪混乱，他想到，如果星光真的战胜了枉死力，往生桥的牢笼会不会解开？如果他们真的找回了人类的未来，会不会，在某一天，某一世，他和林九言再一次相遇？

哦，差点忘了，他们这样子的话，灵魂会彻底湮灭于时光，无法在进入轮回了。

从一粒尘埃开始，变成两粒尘埃……变成单细胞生物……变成一株草……一只猫……又是成千上万年，还得看造化，概率小到为不可能事件，才能变成人。

未来。

泽漆在心中呐喊，我希望人类未来！

原本密密麻麻的人群也变得稀疏了，还活着的一些人产生了畏惧，他们想要跑，想要离开这些黑色的枉死力。

可是一闭眼想到家里的亲人，自己退后半步，遭殃的就是他们了。

佝偻的老人，天真无邪的小孩，此生都挚爱……怎么能让他们去面对呢！

枉死力和耀眼的星光终于融为一体，在那本无字天书上勾勒出复杂的轨迹，几分钟后就隐藏起来，无法看见。

映辰身后无一人幸存，全部被枉死力所侵染，他们的躯体倒下，堆成高塔，灵魂被烧成黑烟，在天空中飘荡。

泽漆的灵魂亦被燃烧，唯有那双眼睛，枉死力无法侵染。

他看到了皑皑白雪背后出现了一条极细极细的线，细线连着若有若无的黑线，连接的是新的未来。

那是新的时间线，是新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