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黑店

距江都二十里，三黑山脚下，黄土路边，露天架着一片水曲柳桌椅，是个茶摊，一个客人也没有，空叫黄昏落日烘得油亮。

老板大鼻翼上唇厚下唇薄，老实人长相，一身灰扑布衣，坐在茶摊后的破茅屋门口吃炊饼。

白衣女子歪着脑袋站在远处看了一会，忽而弯了弯眼角，迈步上前。

茶摊靠路边的方向立着牌架，上头用红绳挂着小木片，罗列开来，木片上都是阴刻篆写的茶名，字迹染着红墨。

她眯着眼瞅了瞅，摘下了写着“春带彩”的木片，转过身冲着老板招了招手。

老板三两下囫囵咽下口中饼，用油纸将剩下的包好放进挂在肚前的布兜里，边拿肩头布巾擦手边往她的方向走。

眼看还有五步之遥，老板刚准备问话，就见女子手一扬，木片丢出，直冲他的脑瓜而去。

他反应快，往边一闪，躲过去了，却见女子无声笑靥。

这对他而言是毫无委婉可言的嘲笑。

老板回过神来，那木片不是要打人，是这姑娘点的茶，要他接住看的。

他心里开始窝火：哪来的小丫头片子？敢给他下脸？

“客官是要这牌子上的茶？”他弯腰捡起木片，确定了茶名：“客官您稍坐，您有眼光啊，这春带彩可是江都的好茶，一般人听都没听说过呢！”

白衣女子没搭理，挑了个光线最好的位置，伸出手指，沿着桌边摸了一道，才拖出椅子坐下，用两手撑着脑袋东看西看。

衣袖松松垮垮落下，露出两截白皙小臂，腕间戴着一个盖住半个手背的银色腕饰，雕着看不出的图案，一看就知道做工繁琐，以细链与食指中指小指三个戒指相连。

这样的首饰与素净白裙放在一起显得有些夸张突兀，其实并不太搭，可偏偏又被她戴出一种说不出的味道，似乎这东西本就该这样搭配。

老板的目光似乎直接略过了那喧宾夺主的首饰，只在她藕段小臂和清丽面容间流转一瞬，眼中多了些与憨厚相悖的神色：他又被下脸一回，恨得心里堵。

哪家初出山林不怕虎的小牛犊子如此目中无人？他今天就非得给这牛犊烹炒煎炸了！

筒子炉上搁了个烧水用的铜壶，他把铜壶拿下来，换了个大多用来煎药的陶罐，盛上水，放到炉上去煮。

水烧上了，老板也故意不看她，走到路边去，对着对面的三黑山还有满眼飞扬的黄土，扯着嗓子就开始唱。

“呼儿嗨呦天顶落雨哩咯噻”

这是在对暗号，告诉兄弟们鱼儿上钩了。

女子偏着头看。

她看东西的时候和别人不一样，不似正常人直接转过去，是先朝一边歪头，然后再转头，就是一个又歪又拧的姿势。

说不出来这是什么习惯，反正老板一回头看见这一幕，脑海里蹦出四个字：人畜无害。

一瞬过后，老板脑袋里“轰”得一声：难道她和小动物一样，是在调整耳朵位置？再结合她之前的行为难道，她是个聋哑儿？

就好像一盆凉水从头淋到底。他做女子买卖，这身有残疾的货也分三六九等，比如眼瞎的，有的买家就好这一口，反而也就比正常货卖的更贵。

可这聋哑，实在是木头，没什么人喜欢的，走不出好价。

他有点动摇，失落的情绪很好的压制了刚刚的窝火。

女子就瞧着这人突然蔫下去，全身都泄了力，左肩高右肩底，垂头沉思右手抓着腰带，样子有趣，不留神就又笑了。

这次跟上次不一样，这一次，她笑出了声。

老板猛一抬头，那泠泠笑音真是从女子唇间传出的，绝不会错，一眨眼的功夫，他也笑了，是憨厚的老实人笑法，露出一排大宽牙。

可不就是枯木逢春？

这条路本就偏僻，人烟稀少，前段时间望城闹了涝灾，一大批灾民涌入江都想逃难，后来没几天又都消失了。

这么一闹，这条能从望城到江都的小道，就肉眼可见的从人烟稀少变成了人迹罕至，别说这么水灵灵的小丫头了，就是冤大头倒霉鬼，近一月了他也没碰上几个，兄弟们可都等着吃饭呢。

炉子那头传来嘟噜噜的声响，茶煮好了，老板起身，将那陶罐里的茶水倒进一只粗滥青花茶壶，连同一套的一只茶杯一块拿到了女子跟前。

女子脸上拂过一层欢欣雀跃的神色，立马倒出一杯，先放在鼻尖嗅。

一闻二看三品，这是讲究人的喝法。老板心底不屑，屈尊到这地方喝茶，还装什么讲究人？

反正都是货，闲着也是闲着，权当看笑话打发时间罢了。

果然，女子嗅完，就将杯子举在眼前，盯着里头琥珀色的茶汤。

下一步就要品了，老板心里开始激动起来。

他太有把握了，茶里下的东西，只要舔一口，就没有不倒的。等这女子倒了，他就可以收摊带着兄弟痛痛快快回家喝酒吃肉了。

茶杯边沿离女子红唇越来越近，他盯的越来越近。

最后一寸。

一线之间，女子停住了。

“老板，你这茶水好像不太对劲啊。”这是女子说的第一句话，声音还柔而不弱娇而不媚，怪好听。

“客官刚刚说什么？”老板被那声音吸引，忽略了内容。

“我说，你这茶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这下再好听的声音也变成了噪音，老板心里突突打鼓。

早看出这女子是个刺头，没想到还是个江湖人？

“客官这是什么话？咱家都是良心买卖，哪里就不对了？”

女子不再应声，从袖里抽出一方白色绢帕，在手中正反翻了两下，铺平盖在茶杯上，这才招手叫老板凑近瞧：“你自己看看。”

老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掀开那绢帕一看，哪里还有什么茶汤，里头清水一杯，还悠哉游着一条凤尾鼓腮的小金鱼。

“这！怎么可能？”老板大惊，一把抢过茶杯，货真价实，是清水活鱼。“你会幻术？”

女子又笑：“什么叫幻术？你给我的可不就是这个？”她又拿起旁边的空杯子端详，“还有这个茶杯，也不太对劲。”

“这杯子又怎么了？”

女子将那茶杯在手中把玩几下，兀地一抬手，杯子被扬了出去。

一个杯子二钱，这话老板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因没听见碎落之音又被咽回肚里。

女子湿漉漉的眸子满含无辜，指着刚刚丢杯子的方向，老板顺着望去，只见一只小白鸟拍打羽毛振翅而飞，没一会就消失在了天际。

老板是江湖人，也不是又不是没见过世面，这彩巾变鱼掷杯化鸟的小把戏怎么会不知道，搓了搓手，略带无奈，话音更多了些哄的意味：“客官别再拿咱取乐了，快尝尝这茶吧，一会凉了可就不是味了。”

不哄能咋办，这么多天没沾油腥，就等着这送上门的肥羊开张打烊了。

可能是想喝酒吃肉的心是真情流露，不知是这份情真意切打动了女子，还是女子当真赶路渴了，这次她将茶倒出，饮尽杯中。

老板看得清清楚楚，一滴都没剩下，他这下终于踏实了，也能放轻松跟女子唠几句家常话。

“客官打哪来？可是要去江都？”

鸦雀无声。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最初的气氛。

老板再一次被她勾出了心头火。

他是开黑店的，可不是白面馒头，刚刚压下火是为了骗货，眼下货都骗到了，他还废什么劲？

“大侠走了一路，想必也渴了吧？不若一起来尝尝这茶，我请客。”女子又是抢先一步，在老板有所行动前冲着路边喊起话来。

老板心里咯噔一声，顺着女主目光望向路边那棵歪脖子树，真见有细微尘土在橙灿灿光束中扬起，一个男子慢悠悠从树后现身，衣衫褴褛，手上拎着个酒葫芦，摇摇晃晃，披头散发。

刨去那不修边幅的打扮以及惹人嫌的表情，光看剑眉凤目，这人也合该是个美男子，就是矮了些，只比女子高出半个头。

“客官还有朋友？”老板快疯了。

原以为是个手到擒来的雏儿，哪想接连出岔，现在还多了个帮手？

女子摆手，“不过大陆朝天，我见这大侠也与我同走一道，定然也是又累又渴了。”

老板心下稍安，再次松了口气。

这姑娘果然乳臭未干，管个流浪汉也叫大侠。既然如此，他也不介意再宰只羊煲汤。虽然这人看上去没什么钱，不过苍蝇也是肉，他不嫌仨瓜俩枣少。

“既然如此，小兄弟也过来坐吧。”

那人一言不发，在最靠边的位置拉开椅子坐下，离女子远远的，眼也不抬，只举着自己的酒葫芦。

“小兄弟，酒这个东西可是穿肠毒，等会先尝尝我家的茶再喝不迟。”

那人依旧不动声色，与女子如出一辙：没听见一般，继续摆弄着自己的酒葫芦。

老板几次被无视，有气无处发，故作拉拢小声给女子开学堂：“客官，这出门在外啊，不好与人为善的。过路人，可不好说是人是鬼。”

女子面露不屑：“这我还能不知道？鬼是没有影子的，一瞧就能瞧出来。到了晚上，我不出门，鬼不会钻被窝，能奈我何？”说完，乐颠颠带着自己的茶杯到了那人面前坐下。

“你也看看，这茶真值钱呢！”

男人只扫了一眼，嘴角就挂上了意味不明的笑意。

他接过杯子，正欲抬手，却见女子微乎其微摇了摇头，正好赶走老板带着茶壶和另一个茶杯走来的时候，及时收回动作。

“姑娘菩萨心肠，我再为姑娘添一杯。”老板将又添的一杯茶放在了女子面前。

女子没接，勾了勾手指，神秘兮兮叫老板凑近。

有了前史，老板自然明白，该是这女子又要玩什么幻术整幺蛾子。

最后一次了。他暗自许愿，自己再陪着姑娘玩一次，就算行善积德，以后可别再碰上这样的货才好。

女子眉眼弯弯，让他看自己的手上的银饰。

老板刚刚就猜那两个幻术有可能和这首饰有关，倒也起了兴趣。若真是好东西，他也能卖出好价钱去。

看着老板的脸凑近，再凑近，近到不能再近，女子撇了撇嘴，腕间一动，只听那银饰“咔哒”一声脆响，竟直直从戒指中飞出两根银针。

惨叫应声而起，那飞针速度奇快，绝非常人能躲过，老板顷刻间捂着一对招子躺地而嚎，鲜血汩汩从指缝间溢出，蜿蜒流下，若竖条红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