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梧桐叶上三更雨

师父叫门叫不应就一脚踹开了，萱姨置若罔闻，就那样端坐在窗前。

空气微冷，烛火虽灭，阳光刚好。她就那样一手托着腮看着窗外，仿佛在等待一个归家的人。

她的旗袍在阳光下也显得没那么陈旧，只下摆处显得暗些。那另一只手就垂在膝上，脚下殷红一片四处蔓延。

我爹气得闷吼一声，师父先上前扯下萱姨的发带先给她勒紧了手腕，然后跑去找药箱了。

“佟晞仪！在我的地盘上不准你死！你听到没有！”

他托着萱姨那只手微微地颤抖，命令中带着乞求，却只换来萱姨淡然一笑。

我爹懊恼得再说不出话来，我轻声问道：“萱姨，我是您的女儿吗？是您和我爹的女儿？”

我现在依旧难以相信。

“为什么您不亲自养育我？如果您不爱我，为什么要守护在我身边呢？”

萱姨看着我，依旧是那温柔的模样。

我爹也问道：“你好好同我说，我跟你一起好好养育婉婉，这样不好吗？”

萱姨没有回答他，只微笑着对我说：“因为，你的父亲不爱我啊。”

师父赶来给萱姨缝合伤口，嘴里一直念叨着蠢蠢蠢，可也心疼得掉下泪来。

萱姨伸手轻轻推开她，师父顾忌萱姨手疼只好拉着萱姨的胳膊：“你说你怎么能这么傻？！”

“左遇，放了我吧，让我去见我哥哥。我有好多事想要问他，好多话想要跟他说。”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能同我们说？为什么一句话都不同我讲？我是你的朋友啊！你为什么连我也要瞒着呢！？”

萱姨微笑着擦擦师父的眼泪：“因为叶家的长辈看中的人是你啊。你当然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也有共同的理想，两家联姻能形成最稳固的同盟，叶家看中你的才干，你能借叶家的势力……”

“佟晞仪你给我闭嘴！”

师父回头看向我爹，我爹上前拉住萱姨好让师父包扎。

“你如果拿我当朋友，就该希望我幸福，可你的计划里考虑过我的幸福吗？你明知我跟叶见森之间毫无情愫，也明知我们都有新思想会竭力反对联姻，为什么还自顾自的导演这出戏？到头来，你得到你想要的结果了？”

萱姨摇头笑道：“所以你责怪我，说我傻，我并不敢反驳啊。”

萱姨遥遥地看向我：“我们都有自己的无可奈何，只是苦了婉婉……我的婉婉……”

我爹自萱姨默认我是他女儿后，就一言不发，此时见萱姨悲恸得颤抖，脸上的怨怼少了些：“你说吧。”

“金月容没能生下孩子，听说是难产。她怕你难过，秘而不宣。你去北边之前一再叮嘱人要看好她，我知道你一定很期待那个孩子的降生。

“我就想出这么个偷梁换柱的办法，把孩子送到她那去了，她对此也是求之不得。我想着这毕竟是你的第一个孩子，哪怕将来你俩再有了自己的孩子，她也一定能善待婉婉。”

萱姨苦笑：“可谁曾想，你刚回来她就死了。而你，爱的只是她。可能是怪婉婉的出生伤了她的身子，你压根不承认这孩子了。

“是我写了那封信，将孩子送去了叶家，心想叶家长辈虽不待见金月容，但他们不可能让叶家血脉流落在外的。而你也能渐渐忘记丧妻之痛，回心转意，对她好些。

“若我算漏了什么，就是没能想到你竟无情至此！你竟然把孩子送到别处，当真不管不问！我暗地里照顾她两年，被你发现后你就把我们一同带回叶家。虎毒尚不食子，你那么爱金月容，为什么容不下一个孩子！”

我爹死死地抓住我的手，泪眼朦胧地看着我。是的，他确信了，我们仿佛在一瞬间就那样像了，心意相通了，对以往猜忌的懊悔，对逝去时光的追忆，全温柔地漾在泪水中。

“难怪你哥哥对我的态度前后变化如此之大，也难怪那时会对我说出那样一番话。佟晞仪，我们怎么都那么傻？”

我爹把萱姨的头发拨到耳后，笑着问她：“是谁跟你说我爱的人是金月容？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就看不出我爱的是你？”

萱姨笑着摇了摇头，我爹带着哭腔说：“你这个傻瓜，为什么我做什么说什么你都不信？为什么你这么执着于你自己的想法？”

“世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叶见森叶司令年少时风流倜傥，处处留情，自梨兴班遇到金姑娘后便转了性，不惜顶撞长辈与叶家决裂，后金屋藏娇，只愿与深爱之人举案齐眉。”

我爹哑然失笑：“你且看看，我筑成的金屋里藏着的是谁？”

“造化弄人，如今是我与婉婉鸠占鹊巢了，我对不住她。”

萱姨握着我爹的手道：“过往种种，孰是孰非，算不清楚了，都只当是我欠你的。我只求你可怜我的婉婉，既你一直不当她是亲生，不如让她随左遇去吧。”

我爹冲我招了招手，他像是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明明是笑着，却无力得很。

我爹抱着我，抱得紧紧的：“不管是左遇，还是旁人……既是你的女儿，便是我的女儿，我的婉婉。我什么都不要了，我谁也不会给。”

我轻轻拍着我爹的后背：“爹，别哭。我哪里都不去，永远陪着您……还有……娘……”

那不再是萱姨了，我爹也完完全全是我的爹了。虽然他不爱她，但我们毕竟是一家人。

他们明明一直都在我身边，可这一刻忽然我人生所有的空缺都被填满，这世上没有谁能比我幸福，也没有谁能让我羡慕。

萱姨轻轻咳了咳，本想压住，却咳得更厉害了。

我爹心疼地掉下泪来：“佟晞仪，人生再长也不过百年，你我磕磕绊绊过了这么久，能不能答应我，余生同我好好走，我会好好补偿你和婉婉，我会让你知道我的真心是什么。”

“我们本来走的就是两条路，没有交集的两条路。”萱姨安慰道，“好在你是爱国良善之人，能与你有相识的缘分，一起结伴同行过也就足够了……”

我爹转身去拉师父的衣袖，哭着求道：“你劝劝她，你跟她说，你快点跟她说呀……”

师父无奈道：“晞仪，你说婉婉是你的牵挂，你说叶见森冷漠无情，你又是怎么做的？你想一死了之，你想去九泉之下跟佟昱勋说，他的外甥你的婉婉在人间，孤零零地幸福快乐地活着？！”

萱姨泪如雨下。

“自从我哥哥失踪后，我从未梦到过他。我想他，又怕他。我怕哪天真的梦到他，他跟我说他冷，他饿，他四处飘荡居无定所。我怕他说让我去找他，可人鬼殊途，我不知道该去哪。”

萱姨大哭：“我活着时，怎么样都能活。我死了，能不能烦请将我同我哥哥葬在一起？你一定知道的，对不对？我不求你说了，你只再应我这一件事，成吗？”

“你的哥哥，比我重要，比婉婉重要，比你的生命还重要，是吗？”

萱姨不语，但她的眼中放出颜色好看的光芒：“那是我的至亲啊……”

“娘，那婉婉呢？婉婉就不是您的至亲了吗？您当真舍得抛下婉婉？”我拉着萱姨的衣袖跪在她脚下，俯到她的膝上，希望能让她那副硬心肠软下来。

“婉婉，我对不住你。”萱姨揉了揉我额前的碎发，“说是借以安慰你爹，实则是我终日惴惴不安，无心无力照顾你。我也曾有两次想要放弃你，可我终究于心不忍。如今你爹承诺会护你周全，我再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萱姨摇摇晃晃地起身，伸手轻轻覆在我爹的胸口：“叶见森……如果一瞬就能白头，该有多好……可自欺欺人终是害人害己，我们，又真的不擅于说谎。”

萱姨唇角流出紫黑色的血，先是滴落如柱，后喷涌而出。

“你这个傻瓜，你做了什么？”

我爹已经哭得不能自已，师父喃喃地道：“有我在，你不会有事的。”

她转身要走，却被萱姨拉住了手：“左遇，我想再看看你……你哭的时候真好看，比你笑的时候好看多了，你笑起来反而有点凶。”

“说什么傻话，我去找大夫，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算去阎罗殿也要把你绑回来！”

“你看啊，你总是这样强势……温柔点好不好？以后对我的婉婉，温柔一点……”

我爹拉着我的手，与萱姨的手握在一起：“不是你的婉婉，是我们的，是我们的婉婉。”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萱姨用力地说，“我要去找我哥哥了，我要去跟他道歉……我要问问他……让我嫁给叶见森……好不好……”

“你哥哥是答应了的，他说了，他把你托付给我，让我照顾你一辈子。他已经同意我们在一起了。晞仪，你听清楚没有……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说给你听，你留在我身边好不好，别离开我好不好……”

“我想听你……在梨兴班给金月容解围时唱的那段……我当时离得远……没听清……”

“好，我唱，我唱。”我爹敛了敛情绪，开口唱道，“万两黄金容易得，人间知己最难求。背地闻说知心话，但愿知心到白头……佟晞仪，这是唱给你的……”

“我知道……”

“你这个傻瓜，你真的知道吗，之前这一段就是唱给你的……只有你，我的心里从来都只有你！”

萱姨淡淡地笑着，闭上了眼睛。

忽然外面传来几声枪响，紧接着狂风大作，窗户被一下子吹开，天色也瞬间阴暗下来。

我爹抱着萱姨，痛哭不已：“我懂你了，你为什么不懂我！你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