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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四十八章 宫变

暮色沉沉,残阳慢慢隐没西边群山,天空被落霞烧红一片,笼罩在偌大京城上方,莫名有了一种诡谲阴恻的气氛。

霞光逐渐黯淡,天方入夜,京城街市空前热闹了起来,灯影游龙穿梭在繁闹的街头巷尾,如同一长串的明珠连缀在十里长街中。

百姓们成群结伴的提灯赏玩,举目望去,人人脸上洋溢着笑。

月穷岁尽,谁不想驱驱满身的晦气,好迎接明日的新岁。

哪怕今年过得再不如意,也盼着来年能风调雨顺,事事顺遂些。

一派欢庆嬉笑下隐约夹裹着风雨欲来的气息,渐渐向京城涌来。

城门外地旷人稀,不远处漫来一片黑压压的糊影,看不清是什么,但耳畔却隐隐传来铁甲摩擦声,由远及近。

守城侍卫听到动静,有些诧异,对望了一眼,又往远处望去。

漆夜里,身披黑甲的精兵泛射着冷峭的寒光,正朝城门方向浩浩汤汤的聚拢而来。

城楼守卫们立刻警戒起来,可还未来得及奋声高呼通报,便被远处射来的几支羽箭穿膛而入,鲜血迸出,接连无声坠地。

京卫所。

清漆铜制灯架上的蜡烛无声燃着,飒飒长风沿着窗隙灌进屋内,火舌立马不安地急剧跳动,几欲熄灭。

祁明站在一旁,看着负手临窗而立,阖目凝思的男人,他神情严肃道:“大人,前密探来报,三皇子的精兵已经到了城门口。但是,他只率领了一部分人入城,另一部分依旧围守在城外。”

“除去隐匿在城内各处的锦衣卫,还可调动五千禁卫军,如今都已整顿有素,列阵集结,只等您一声令下。”

除夕夜,城中百姓聚集成群,一旦动乱必会引起人心惶惶。为了避免伤及无辜,甫一夜幕降临,裴无便派遣了大批锦衣卫乔装成寻常百姓,守于各家各户暗巷深处。

如今只待三皇子麾下私兵入城,等着瓮中捉鳖。

祁明深知大人的抱负,从他入锦衣卫那一日起就跟着大人身后,无数次出生入死,大人将他救回。他便立下决心,往后要誓死追随大人。

他效忠于的不是天子,而是眼前男人,哪怕今夜会死在皇宫,也无所畏惧。

许久,祁明都未得到吩咐,他抬头看向大人,意欲再次开口询问。

那张深沉莫测的面容隐在明灭摇曳的烛火下,一时暗,一时明,他依旧闭着目,让人看不透心思。

裴无似是感知到他的询问之意,他眼帘抬起,视线在灯烛上转了一圈,随后静静地注视窗外天色。

“不急,先按兵不动。”裴无停顿下来,眸色依旧镇静,缓缓道,“他如今也是孤注一掷,未必敢在城内大动干戈。”

“宫门外侍卫不必多加严守,一切如常。”

他清楚江策这人,既想要那皇位,又想要名正言顺的受到群臣拥戴。

只是,江策终究不如当年的晋帝狠,甚至万分不及。

静夜里,邃然传来热闹的鞭炮声,布满星辰的夜空中,一簇烟花凌空盛开,裴无微微一怔,他抬起头,遥望着远处的霓虹,神色总算有了些触动。

幽深沉峻的瞳仁里投映着五彩的烟花,恍如沉着点点星子的碎芒。

裴无的眼中滑过一抹异色,他突然问:“什么时辰了?”

祁明楞了一下,抬起了头,谦恭地道:“大人,已经亥时末了。”

亥时了……

裴无眼眸低垂,眉眼间浮现一股柔和,心头轻轻颤动。

思绪一沉下,脑海里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抹倩影。

她如今在做什么?是在等他回去?

临走前答应她的陪她守岁,恐怕是做不到了。

————

与民间相比,皇宫内数之不尽的宫灯燃着,大小小小的宫室在冷光普照下明亮辉煌,交相辉映。却愈发显得平静冷清,没一丝人气。

往年宫中会设除夕宴,后宫嫔妃必会争妍斗艳,就为了搏得一句圣上夸赞,只是这两日圣上闭关不出,众人倒也没了那份心思。

静谧的乾清宫内,殿门紧闭,内殿两侧升起了数排宫灯,亮如白昼。

明黄锦帐内伸出一只干柴般的手,以几不可见的幅度抬了抬,紧接着一道虚弱的气声从里响起:“来人,扶朕起来,替朕梳洗。”

今夜万家灯火同相庆,他要看看他的大晋子民,与这脚下壮阔的万里山河。

闻言,晋帝身边总管太监卑躬屈膝劝慰道:“皇上,您龙体尚未安康,太医万般交代您要卧榻静养啊。”

因为疑心重,晋帝这些年越发阴郁不定,寻常一句话到他耳朵里也能听出别的意味来。

他脸上浮现一丝不悦之色,摆了摆手,撑着手肘意欲坐起身。

太监见状也只得噤了声,眼神示意一侧的宫人上前,服侍皇上更衣。

……

离子时不到一个时辰,深宫外迅速聚集一营黑甲精兵,无声无息的围拢在宫外。

江策自认为他并非莽夫,只可惜他终究不是储君身份。倘若贸然攻城,势必会失了民心,与朝臣为敌,到那时只会造成四方群攻的局面,更难对付。

如今麾下兵力入城也只是为了封锁宫中上下,他欲悄无声息逼宫夺位,等明日群臣朝拜,那旨遗诏昭示天下,才能服众。

若是皇宫内真引起波动,城外留守的士兵也可迅速集结攻城,两路兵马里应外合。

殿内,晋帝勉强挺直背脊,怔怔地站在床边展臂由宫人更衣,突然一阵头晕目眩仰后倒,幸而身旁太监眼疾手快地搀扶稳。

太监知道自己劝不了晋帝,他只能寸步不离的跟在身侧。

就在此时,殿外一阵喧嚷,夹杂着宫人慌乱惊恐的呼声,很快止于平静。

晋帝立刻转望向外,众目睽睽之下,就见三皇子公然闯入殿中,身后一众盔甲士兵鱼贯而入。

殿内侍守的宫人立马惊喊:“来人!护驾——!”

可是,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宫人,不费吹灰之力便被压制伏跪在地。

很快,寝殿里就安静了下来。

晋帝昏昏的眼眸里终于惊了一跳,身影晃了几晃。

“老三,谁准你进来的?”晋帝沉下脸来,扫视过殿内层层包围的黑甲士兵,在看见江策腰间环刀时,蓦然喝了一声,“你这是要做甚?”

生性多疑的晋帝见此情形,心中隐隐有了预感。

一连声的质问,问得江策脸白了几分,他神色僵硬,垂眸低下头,避开视线。

原以为父皇病重卧榻,想让其在睡梦中离世,却不曾想他如今身披龙袍,安然站在殿中。

江策咬着牙定了下神,眼底渐近阴狠,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退路,既然抱定了逼宫之心,成则黄袍加身,败则……

他很清楚,今夜若一朝事败,父皇绝不会念其二人父子关系,他必定会如之前皇子一样,千刀万剐而死。

因此,绝不能败。

没有了退路反而没有了惊惧。

今夜乾清宫内所有人都要死,包括身前他敬重的父皇。

江策笑了笑,面上看似温和,眼底却是冷意,“儿臣听闻父皇龙体欠安,心忧极甚,欲替父皇分担一二。”

晋帝目光刺向江策,一寸一寸逡巡,如刀刃一般锐利,似要将他这张冠冕堂皇的面目层层剐下。

江策迎着他的目光丝毫不惧,他缓步上前,逼得晋帝连连后退。

与此同时,他抬起手,背对着一众精兵缓缓做了个手势。

“咣”的一声,案上青玉彩花卉纹瓶被晋帝撞倒地,触地即裂,碎玉与宫女、太监的颈间鲜血一并迸溅在地。

晋帝已无路可退,他一手撑着桌案,另一只手颤抖抬起指向眼前自己的儿子,浑浊的眼里满是怒意。

“反了!你个逆子,你别以为朕看不出你是何居心,竟然想逼朕退位!”

他对着死气沉沉的大殿大喊:“孽障,你若退下,朕恕你无罪,否则……”

晋帝那油尽灯枯的身体早已经不住如此大怒,他跌坐在地,急促地喘息,喉间发出嘶哑的气声。

江策见此瞬时明白,他笑出声,原来真如母妃所言,父皇这身体确实就要不日归西。

他目中露出亢奋,期待,面上假意好言相劝道:“父皇,这皇位您也坐得够久了,何不安享晚年,做高枕无忧的太上皇,儿臣定会好好——”

倏地,沉寂的皇宫内响起一阵骚动巨响,江策顿住,一双如鹰隼的目瞥向殿外。

隔着深深夜色,殿外火光四起,宫内瞬间亮如白昼,无数身形穿梭随之倒下,刀光剑影交错中,传来阵阵“三皇子逼宫夺位”的高喊之声,惊醒了宫里昏昏欲睡的守岁人。

铺天盖地的震声中,子时的更鼓声响了。

他身边幕僚心腹跌跌撞撞闯进来,禀道:“王爷,裴无率一干禁卫军已经杀进皇宫了!”

江策沉下脸,立马吩咐:“赶快去传唤城外士兵,让他们速速攻城!”

“王爷,城外无动静啊。”幕僚苦着声,目露绝望。

江策一瞬慌了神,但他很快镇定下来。

晋帝挣扎着欲直起身,喉中呵出两声,他就知道,这时候,自己唯能信任的只有裴无。

江策转而望向踉踉跄跄要出去的晋帝,他迟疑了下,右手紧攥腰间佩剑刀柄,毫不留情地拔出,狠狠穿破心口。

鲜血顺着刀锋流淌下来,他望向晋帝的眼睛寒如冰窟,狠声道:“父皇,儿臣如今只能这样了。”

不可退,只能进。

此时唯有殊死一搏。

晋帝捂着心口倒地,骤然的剧痛袭上全身,他赤目惊瞪,口中发出不可置信的呜咽声。

江策随即将染血的刀一把抽出,提起袍裾向殿外走去,所望之处,宫坪上倒下的皆是他的精锐部下,他对着左右仅剩的精兵下令,“杀——”

四路八方的锦衣卫和禁卫军群拥而至,带着凛冽的寒风步步围逼。宫灯明晃晃地照在刀尖上,反射出森森寒光,刀刃上鲜血滴滴聚落。

百余人对数千人,犹如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剩余的精兵部下面面相觑,心中十分惶恐,渐渐有了丢盔弃甲之意。

乌压压银甲禁军中,裴无一身松青色斓袍,身姿挺拔如松长立。他身上未沾一滴血,施施然向大殿的殿门走来。

江策目眦欲裂,恨自己精心培养多年的精兵如此不堪一击,更恨眼前气定神闲的男子,毁了他唾手可得的皇位。

他现在只剩了满腔的强烈恨意和迁怒,提刀意欲上前拼杀。

裴无冷然扫视,他略略抬起手,身后禁军得到指示,纷纷将其及余党擒压。

昔日高高在上的皇子如蝼蚁般,狼狈地压伏跪地,江策仰着头,怒目看向他。

裴无面无波澜,未给他一个眼神,提步径直走向殿内。

大殿中,晋帝尚未气绝,他伏在地砖上苟延残喘,头顶上方投来一方暗色,如同一堵高山向他沉沉压来。

他艰难地抬起头,见到来人,目中难得露出恳求,那是对生的渴望。

“裴卿,快……快去宣太医……”

头顶之人一反常态,并未回答,沉默着。

晋帝残存着最后一丝意识,微眯起眼看他,竟然在他眸中看见了冷冽的杀意。

殷红之血汩汩流出,胸前明黄龙袍被染红了大片。

裴无面色冷凝,居高临下地看着晋帝垂死挣扎,许久,他低低地问道:“比起曾经弑兄,如今子弑父的滋味如何?”

清冷沉稳的声音在大殿久久回旋,不知是天冷,还是血流殆尽,晋帝竟觉得从头寒彻到脚。

裴无曾经有想过,等到了这一天,应该如何解他心头之恨,是将晋帝剥皮抽筋,还是刀刀活剐。

可这样会脏了他的手。

该是也要让他尝尝,死在至亲之人手中,这便是他最好的下场。

弑兄,弑兄……

晋帝瞳孔翕张,那双浑浊眼眸里有什么东西闪过,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片空白。

他紧盯着以睥睨之态望着他的年轻男子,眼前虚浮模糊,竟隐隐在这张清隽面上看出熟悉姿容。

顿时愕然睁大双眼,不敢置信地颤声:“你是……熠梁。”

他的亲侄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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