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话 原来小叔喜欢小先生呀

萧公谋反一事，沐虞是知道的。

早些年进宫当了暗卫，伴随皇上左右，朝中的要臣他几乎都叫得上名字，更别说当时才华横溢，名誉天下的萧公。

当时，萧公谋反一案事发，柳宰辅领头上奏弹劾，百官附议。一时间，昔日忠君爱国的臣子，沦为了众人不齿的叛国贼。当时朝中自然还有许多重臣替萧公求情，怎奈谋反之罪，罪证昭昭，纵使这老臣过去为国为民做过再多好事，也敌不过这一罪名的分毫。

柳宰辅步步紧逼，以百姓和江山社稷为由，屡次偕同百官上奏，恳请当今圣上下诏，将反贼当即处死。皇上深知萧公为人，心有顾虑，因而将此事提起再审。但还未过堂，柳宰辅便以罪证俱全为由，一口咬定当今圣上欲加包庇，又散布传闻，说萧公蛊惑于当今圣上，使其敌我不分。

霎时皇城动荡，人心惶惶，不少平头百姓冒死上书，声呼严惩叛国之徒，以正朝纲。

圣上虽手握皇权，至高无上，却也深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再加之文武百官因此事而愤愤不平者大有人在，三番五次上书，或恳求，或要挟，桌上的奏折越堆越多，铺开来，字里行间似都叫嚷着一个鲜红的大字。

杀。

那段时间，皇帝佬儿比平日更加寡言。可就算他成日将自己关于御书房之中，也始终拦不住柳宰辅为首百官的非议。

没人知道男人手上紧攥的奏折，哪一秒会被他狠狠砸到地上。

沐虞本以为，以皇帝佬儿的性子，他会将柳宰辅一党的人抓几个起来杀鸡儆猴。可他等啊等，等啊等，终于等到有一天，皇上肯从御书房出来了，他还没来得及迎上去，就听到皇上对门外候着的李公公说，

“传朕旨意，速速拟诏，萧裕德通敌叛国，罪不容诛……”

后面说了什么，沐虞没听清楚，只知道，皇帝神色凝重，静默了良久，沉痛地吐出了“斩立决”三个字。

就这样，那张和蔼可亲的脸消失在了朝堂上，取而代之的，是南城墙上滴血的头颅。

他知道萧公谋反一案存疑，也知道皇帝斩萧公，心有不甘，但平反一事，他之前从未想过。

直到那天夜里，他得皇帝旨意出宫巡视，在屋檐上听得萧诚与秦云深夜谈。

当时，他在月色下看到了萧诚悬在眼角的泪珠，那泪珠透着月光，半晌，无声砸落在了地上。

那一刻，他意识到，萧公不只是朝中老臣，不知是角逐中被淘汰的棋子，更是某个女子的丈夫，眼下萧诚的父亲。他的死，也不只是当今圣上的羽翼被折断，还是一个家族的没落，一个家庭的支离破碎。

更是少年心中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痛。

沐虞曾自诩是天底下最没心没肺之人，可当他看着萧诚眼中含泪，笑着说起家中旧事，那一刻，他分明也尝到了人间苦楚。

那一晚，他没有逗留，很快回了宫，却很久也没睡下。

他从小便是江湖上人施舍大的，在世上摸爬打滚习惯了，常和人笑称，没爹没娘，便没了牵挂，也没什么不好。但当他看到路过的小孩跌倒，哭着爬到大人跟前，而后被大人一把抱起，拥入怀中，那种怅然若失，只有他独自一人知晓。

当他意识到，萧诚也曾是那饱受大人疼爱的小孩，而今却成了和自己一般的无依无靠之人，他便难免替他心中酸涩起来。

那种曾经拥有的感觉，定比自己要痛苦万分。

秦云深此番所托之事，正是他心中悬而未决之事。他本也有心替这小公子探探究竟，却碍于担心事情败露，自己也将万劫不复，因而久久未下决心。

不过，现在一想，若此事一成，便可将侠字当头，而后天下第一侠盗，定是非他默数。

管他什么圣恩浩荡，管他什么光不光彩，人活一世，就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若真能因此被世人称为侠，也就不枉此生了。

于是沐虞下定决心，决定先去大理寺，想办法偷出证物，交予他们二人，之后再潜回江湖，远离朝堂是非，再不回转。一来，保全自身安危，二来……

从此和皇帝佬儿撇清关系，这样，就不会给他造成额外的负担了……

想到这，他心中某处酸涩了一阵，一咬唇，自嘲一般轻笑一声，随后没事般背着手，朝大理寺缓缓行去。

……

秦云深独自在院中坐了一会，整理好心情，本想去钱庄，后想到早饭过后到现在都没看到萧诚，也不知他在做些什么。

想着，他起身，往东厢房看了看，只见房门紧闭，不像有人在的样子。

看来是在东跨院带秦雨轩读书了。

男人从前院走向东跨院，到了东跨院门口，他便站着，远远看着院中的景致。

只见东跨院中，团花锦簇，绿草如茵。柳树垂映于池中，波光粼粼的水岸边上，是曲折有致的雨廊，雨廊的尽头，收束着一古朴而典雅的凉亭。

凉亭中，坐着一个孩童，和一个少年。

远远看去，少年面如冠玉，一头青丝束于脑后，一袭青白色衣衫更衬得人超凡脱俗。

他微微垂着头，手中拿着张写着大字的宣纸，也不知是在阅览，或是在出神，竟怔怔盯着那宣纸直看，半晌没点变化。

秦云深见着，嘴角不自觉上扬。

这萧家小公子，无论什么时候，都同刚见到时一般好看。

就像山谷间的轻风，树林间的清流。

他本无意上前打搅，打算偷偷看一会就走，不想秦雨轩百无聊赖，抬头出神时眼尖瞥到了院门口的秦云深，便起身喊人。

孩童稚嫩的声音从院尾传到院头，喊住了抬脚欲走的秦云深，也惊醒了发怔的萧诚。

萧诚抬头，远远看到男人正看着自己，脸上带笑。他心中有所思虑，难免眉头微蹙，但担心被看出端倪，也勉强挤出一丝笑意。

秦云深见着自己被二人发现，便不好转身就走，顺势穿过雨廊，来到了凉亭。

凉亭外，偶有鲤鱼戏水，发出清脆水声。

秦雨轩看男人前来，喜津津凑了上去，一下抓住了男人的手，拉着他便往桌边去。

“小叔，你是来看我练字的吗？”

秦云深被他拉到桌旁，却笑了笑，不置可否，眼睛却瞥向萧诚。

萧诚看了看秦雨轩，不经意抬头，与男人对视，突然心口似被灼到，眨了眨眼，惶然别过头，看向亭外。

亭外的池边，盛开着繁花，恰有双蝶翩翩，在空中缠绵飞舞。

秦雨轩眼尖，看到了两人方才的对视，那一瞬间，他想起他爹和他娘亲。

他记得他们两人对视的时候，眼中也常会有意味不明的情愫。

当时他问过娘亲，娘亲看爹的时候，眼神会不太一样，这是为什么？娘亲告诉他，任何人看到自己喜欢的人，眼中便会流露出爱意，这是控制不住的。

眼睛是心灵之窗，看喜欢之人的眼神，是如何也骗不了人的。

秦雨轩眨了眨眼，心中了然。

原来小叔喜欢小先生呀。

秦雨轩大抵也猜到了秦云深刚刚站在院门口，远远看着的就是自己身旁的小先生，他心中暗笑，调皮道：

“我猜小叔其实不是来看我练字的。”

“哦？”

秦云深正寻思着，想找个由头支开秦雨轩，好让萧诚与自己独处一会，不想秦雨轩歪着脑袋，笑嘻嘻说出了真相：

“小叔刚刚进来就一直盯着小先生看，没错吧~”

小孩的脸上，洋溢着童真而无害的笑容。

萧诚听闻，呼吸一滞，抬头看了秦雨轩一眼，正想出口替秦云深解释，却被他抢了白。

“是啊，我找小先生有事。”

秦云深竟没有否认，笑音温柔，抬手摸了摸小孩的头，

“你今天也读了挺久的书了吧，找人带你出去街上逛逛，看看买点什么好吃的，带回来和你先生一起吃。”

秦云深承认后，继而提议道。

听到这话，那小孩自是喜津津点头答应，而后蹦蹦跳跳就朝着院外跑去，也不再追究于他们二人之间的情愫。

秦云深见小孩跑出院子，伫立了片刻，便走近石桌，坐到了萧诚身边。

此时，小池畔的凉亭中，只剩秦云深与萧诚二人。

男人没有说自己找少年何事，只是侧头，看着少年手中的那副字，柔声道，

“是秦雨轩写的么。”

萧诚依旧蹙着眉，听男人发问，抬头看了秦云深一眼。

男人倒不像在认真看那字，时不时瞥向自己，对视之时，眼中的关怀毕露。

萧诚见状，只是挤出淡淡的笑意，回了一声“是”。

“他进步挺大的。”

秦云深嘴上这么评价着，眼睛却依旧不离边上如玉般的少年。

他看过少年的眉头，少年的眼角，唇边。

萧诚的情绪低落，秦云深从走近凉亭就有所察觉，他侧着头，目光停留在少年微微皱起的眉头，而后轻轻抬手，搭在了少年持着宣纸的手上。

少年纤细而骨骼分明的玉手有些发凉，似是受了惊扰一般，微微一颤，却没有抗拒，只是任男人覆盖其上，甚至任其轻柔地握住。

“怎么了，心情不好？”

男人温柔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萧诚轻轻别过头，看向远处倒映于池中的杨柳，看着莺燕掠过池畔，心中却依旧难免惴惴不安。

半晌，他回过头，看向男人。

男人的双眸关怀之意流露，自己的手背上，传来了男人手心的温暖。萧诚静默了片刻后，似是想通了，薄唇微启。

“你让沐公子去大理寺窃取证物……会不会太冒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