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骑马

在肖绛雪心里，这位摄政的太傅可谓十恶不赦的奸佞之徒，听到这个名字就不大舒服，皱眉答道：“郁向青连夜出府查了，是个叫聂隐的兵部侍郎，领着他侍郎府的一队府兵包围了燕宅。”

聂隐出手，必然是宁道远下令的。

赵清卿知道出手救沈兰翎一事还是暴露了燕盛川，可是她当初让沈家求助燕宅也实属无奈，燕盛川通天的本事她早有领略，别说让他在齐都找一个无故失踪的人，就连要他在南蜀掘地三尺找具无名尸，那也只是时间问题，说起来，送给卓宜的夜来箭便是他出的力。

东谷玄机先生之名享誉天下，多少王侯将相想收他为家臣都被拒之千里，昔日先帝为求他出山，几乎要派兵将庐山脚下踏平了，然而他不怯权势，不惧生死，带了两童在山脚溪水旁淡然抚琴，曲音方落，他派了一童前去回禀：“燕某这一生，不事天子，唯求知己。”

先帝得知此事，便知他无谋天下的野心，又是闻名遐迩的贤士，不敢动他，以免落儒生的口实，只好作罢，当然不久后永安王如何请他去的西楚，又如何招他为谋士，世人无从得知。

赵清卿没有就此追问过永安王李止禹，他们二人虽同盟共事，抵抗南蜀，也知道那只是一时的局面，西楚偏安一隅，却兵强马壮，国力富强，正因西楚的实力逐年倍增，不可能永远仰大魏鼻息，当权者永远都是贪婪的。

是以，对于国中之事他们总有恰如其分的默契，知道什么该言，什么该向对方保持缄默。

只是当他死后，燕盛川追出了理都，领他遗命要跟随她回大魏，她那时方知他对她的好，从来都是毫无保留。

赵清卿打心底里尊重永安王府的这位谋士，想到他因她身陷宁道远的围困，心下发紧，道：“燕先生是否安全？”

绛雪为难道：“那个聂隐太过警觉，郁向青不敢贸然靠近。”

赵清卿眼睛一亮：“连牧之都忌惮他？”

郁向青可并非普通的将领，当初永安王都夸他领军有方，假以时日定是能威震四方的将才，她原以为这位聂侍郎能里应外合拿下叛军，不过是运气好，加之有点审时度势的小聪明，没想到竟是有真本事的，她将聂隐的名字牢牢记在心底。

绛雪不想她烦心，忙不迭道：“聂隐没有派人明目张胆闯进宅子，只是派府兵封住了所有出入口，燕先生应当暂无性命之忧。”

赵清卿点点头，燕盛川要是想置身事外，有的是办法，还不用她这个自顾不暇的人操心。

她正要再同绛雪说话，突然听到身后有马蹄哒哒的声响渐近。

又来一人？

赵清卿面色一敛，低声道：“我要走了，待会儿你务必早回去，凡事注意安全。”

一边说，她示意绛雪将她喂的那匹棕色的马从马厩牵出来。

接过绛雪递来的马缰，她毫不迟疑地往前路继续缓步走，在马厩前的分叉路口，择了一条更幽静的林路走，仿佛没听见身后的动静，可是才走了没几步已经被人赶上。

宁道远一身玄衣，以平平无奇的木簪束发，端坐马背上，拦住了她的去路。

赵清卿抬首看他，扯起嘴角，顿时想起之前如何不欢而散，再到刻意不让她好过的半屋子海棠花，笑容更加牵强道：“宁太傅许久不见了，可还安好？”

宁道远神色冷凝，没有搭话，只是幽幽地看了看她的骑装，清隽的眼中挑起一层意味不明的沉郁，似乎勾起了他不大美妙的回忆。

她想起来，他好像最不喜这种艳丽扎眼的颜色，除了那身绛紫官服，他也只穿玄衣戴素玉，同她那位妹妹一样，都爱以那般单调素淡来衬托自己的雅致持重。

那她可要多穿几回颜色夸张的衣裳了！

最好庸俗得能膈应死他！

赵清卿头一回那么认可冯姑姑的品味，心中升起一丝邪恶的念头，故意把话挑明来说：“太傅，可是本宫这衣裳有不妥？”她的笑容逐渐发自内心：“大红虽俗，可是本宫最喜欢的颜色了，越艳越美，太傅说是不是？”

宁道远看着她，缓缓地笑了，眼底的浑浊顷刻间散去。

“差强人意。”他盯着她笑得明媚的眼睛，“尤其穿在娘娘身上，最艳的西府海棠都要暗淡无光了。”

赵清卿的笑容就这么戛然而止。

提起海棠，她简直额头青筋直跳，不等她发作回怼，只见宁道远纵身下马，牵马走到她跟前。

“前些时日江家进贡了十匹海棠蜀锦，臣让织造局为娘娘量体裁衣，务必做得件件都合娘娘心意。”宁道远似笑非笑道。

赵清卿立马想起赏花宴那日郭月璇提及的海棠蜀锦，以及江映臻的描述。

猩红富贵，锦中绝品。

她又不是去唱戏，也不是嫁娶，大红大紫要做甚啊。

赵清卿笑容僵硬：“宫中那么多姐妹，太傅大人偏心本宫一人，引人非议，怕是不好吧。”

宁道远倒是乐于见她如此讨价还价，偏存心要看她无功而返，再咬牙切齿，指不定心里头怎么咒骂他，也倒是趣事一桩。

他迎着眼前试探的目光淡道：“谁敢私下议论，臣便替娘娘杖杀了，正好人血也是猩红的，染上一地您最爱的色泽，娘娘想必也是喜闻乐见的。”

赵清卿彻底笑不出来了。

这绝对是他能干出的事！她杀敌无数，还是忍不住恶寒，只因这不是他的国家，他便能这般冷血无情？还是说，所有人的性命在他眼中不过蝼蚁？

赵清卿从看到他的第一眼便知道他是西楚人。

他同李止禹生得一张面孔，只有孪生兄弟能够解释这一切，只是性格使然，一人温润如玉，一人阴鸷如鹰，

她也是那时候才明白，为什么每次同李止禹谈起大魏有望一统天下时，他总露出一副云淡风轻的笑容，那样的神情，根本不是将此事看淡，而是对于大势已去的一方还在为之厉兵秣马产生了无奈，同情，因为这对于大魏来说根本不可能实现。

大魏只手遮天的权臣流着西楚的皇室血脉！

如今李止禹已不在，她不知道宁道远与西楚的哪派势力共谋大魏，为今之计只有当面询问燕盛川，他是永安王府最受信赖的谋士，定是知情者。

至于殿下生前的谋划……

他既然愿意让属臣助她一臂之力，应当是不会怪她的。

“娘娘光是牵着这马走，难道不想骑吗？”

宁道远平静的嗓音缓缓响起，声线冷得像泛着寒光的利刃出了鞘，划破了她脑海中的记忆，她随之将注意力落在他身后牵来的黑马上。

耀眼的光芒为骏马的周身镀上一层活力的色彩，它跟前的玄色身影都因而温热起来。

霜月般冷峻的男人身段修长，高她半头多，朝她步步逼近，为她挡去一半刺目的烈日，箭袖长袍，勾勒出他坚实的身体线条，与这样的日光堪堪融为一体。

不计较主角是他的话，这样的画卷本该有几分迷人，可是赵清卿的眼前浮现出另外一幕截然不同的场景，残阳西坠，连天而生的青草没过交叠的身影，女子痛苦又沉溺地皱眉。

赵清卿恍惚间甚至感觉身临其境，好似她便化作梦中那人，挣扎迷离在苦乐的交际处。

她遍体生寒，浑身上下都哆嗦了一下，随即用力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废腿道：“太傅想摔死本宫？”

宁道远没有说话，只将黑马侧身牵近来。

赵清卿这才看清，那左边的马镫上竟装了个能放下半条腿的银靴，乍一看精致得像条假肢。

“臣托娘娘上去。”宁道远走到另一侧，隔着黑马儿同她道。

赵清卿会骑马会武的事自然要瞒着他，只好绕到他那边递出一只手，可他没有接，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随即身影一闪，竟将她揽腰抱起，飞身上了马，眨眼间她已然坐稳马鞍上，他从身后松开她的腰肢，很快下了马。

恨枪不在手，杀不了这宁狗！

赵清卿咬牙想废了他，忍不住感叹一个文官武力值这般令人惊叹，丝毫不亚于永安王。

“宁太傅好功夫。”她在马上笑笑。

宁道远头也没抬，解开银靴上的皮绳，将她的腿放了进去。

系好后，果然稍用一点力就能踩稳马镫，她的眉梢泛出久违的喜悦，宁道远看在眼里，弯了弯唇角。

他牵着她的马往临山的水榭走了一小段路，寂然无话，赵清卿一路看着那个不能再熟悉的背影，想起来他曾在宫墙边允诺了一句“有微臣在，娘娘摔不瘸”，不知心间什么异动，令胸膛微微起伏。

呼吸一乱，脑海中闯出了藏在心底深处的男子，真正的一身清朗，不惹尘埃，此刻直令她心生羞愧。

刚默默收起这些情绪，突然间身后一队虎贲军策马寻来，穆见渊独自骑马上前，神色严肃，下马同他低声说了几句话。

宁道远微微蹙眉。

赵清卿隐约听见“贺王府余孽”、“挟持”，不免惊讶，贺王人都凉了许久，还能有人为这个孬种王爷卖命？

但紧接着她想起了马场上的国公府人，若是遭挟持的是他们……

没有什么人能胁迫到宁道远，他也决计不会考虑他们的性命，她的心狠狠地颤了一下。

“太傅！”赵清卿干坐马背上，无助地望着他，嗓音不自觉柔和，“荆国公府不能有事。”

宁道远抬头只道：“娘娘自己骑会儿，臣前去处理。”他望了望不远处候着的一骑虎贲宫卫：“找个人来牵着？”

赵清卿摇头，低头看了眼银靴道：“不用了，有了这特制的马蹬，适才太傅又牵了一路，本宫多少摸到些骑马的门路，就随意溜达，等太傅回来。”

宁道远煞有介事地看了看她座下的马儿：“娘娘在骑马上倒是很有天赋。”

他转身正欲离开，听见赵清卿轻喊了他一声居行，身子一顿，回首看她。

“宁大人当心。”

穆见渊复杂的目光也落在她身上。

赵清卿想到国公府一家性命就在他的一念之间，笑容多了几分真诚：“我等太傅回来教我骑马。”

穆见渊有些讶异，这位我行我素的皇后什么时候低眉顺眼了起来？

他想起一月前太傅令他寻匹好马来驯，现下心中不免疑惑，这是驯马啊还是驯人？

宁道远全程面无表情，宫将为他牵来了马，他不再耽误，扭头上马，一行人随他策马往球场去。

看着他们纵马扬起的黄尘，在眼前的阳光下泛出细细的颗粒，尘土逐渐弥散开，那头一行人早已消失在林道尽头。

赵清卿握紧缰绳，敛起了笑容，警惕地环视一圈，确信四下无人，方用力一蹬，扭绳驾马驶向马厩，那黑马儿也跟醒了神似的，撒开了腿如离弦之箭般奔了出去。

果然是好马，她抚摸着马背叹道。

东郊出事了，她无论如何先要确保绛雪的安全！

赵清卿吁马停在马厩前，早已空无一人，她看了眼四周并无搏斗的痕迹，稍松一口气，但愿那丫头听话回府去了。

她调转马头，要回适才通向水榭的林间小路，抬眸却是背脊一僵。

叶不寻白衣锦靴，怀揣宝剑，在小路交叉口的一棵山杏树前慵懒而立，远远地注视着她。

赵清卿暗暗抽了口气，定下心神，驱马缓步过去。

停在他跟前，叶不寻总算换了个姿势，绕着她的马上来先转了一圈，就像观摩某件稀世奇珍，最后停在装着银靴的马镫前，笑了出来。

他仰头高高弯起唇角：“小瘸子，哦不，该叫你小骗子，你真是太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