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火攻

昏黄万里的天际不见一丝阳光，厚重如山的乌云堆积在一处，又模模糊糊揉在一团。似是被人随意涂抹成无数只飘摇的鬼影那般，黑沉的云朵压得很低，影影绰绰的勾摇着斜阳，悬坠于玄城上空。

苏玄微负手站在城墙之上，漫头青丝被如刀的烈风扣的呼啦乱响，鲜红的衣袂被鼓荡成一团灼热的火焰，火焰顺着衣裙攀援而上，绽放在她冷漠的瞳孔之中，眼底，低垂如盖的四野正勃勃灼烧着。

风过石动，呜咽的狂风排开乌云密布的天空，成片成片的天幕便铺展的开来，如同一只压榨到极致又猝然撵平的气球，只管鼓着阔大的皮囊裹挟着天空中的一切。于是漫天的肃杀之气呼呼啸啸，乱砂巨石在悬垂的苍穹下狂乱的奔袭着，仿佛这天将要随时倾覆压下，连同城墙上的所有人一齐搅碎。

苏玄微眼神微动，投向墙下那人。

他还是维持着怀抱玄旗的动作，玄甲俯顿于地，头颅垂的低低的，弯折成一道弓箭的模样，像引颈受戮，又像是正在为他的心爱之人哀哀低泣。

以虔诚的姿势跪俯片刻后，他动了动蜷在旗帜上的指尖，移向衮着金边的玄旗两侧，小心翼翼的捏起披在身后，又抬起低垂的目光，往身后看去。

他不能后退，他此生此世最爱的人，还在他身后，等待他凯旋归来！

心里这般想着，眸中的彷徨之色全然消逝，无尽坚韧弥然而生。

他轻轻笑了笑，温柔的目光荡漾在低垂的穹野底下，黑沉的瞳孔微微发亮，竟显得格外渗人。

苏玄微红唇勾了勾，目光轻移，落在他身后的兵士身上，只见他们脸上噬着疯狂之色，扭曲的怒气几乎点燃整片土地。

他们纷纷紧握长矛，执起利剑，只待自家主帅一声号令，便马上的扑上前去为他们心爱之人厮杀。

像是有血海深仇那般。

城楼底下的每一个人都是如此，他们双眼猩红的瞪向苏玄微，铺天盖地的恶意比狂风乱石还要险上几分。

黑色的，粘稠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气息，痛的让她轻轻搭在栏杆上的丹蔻，死死陷入土墙中。

圆澄澄的目光一瞬之间渊深如许，玄城上方的乌云影影绰绰飘过，鬼影幢幢，像是那些冤死的亡灵正含悲惨叫。

仿佛，回到原身堕灵那天。

红衣烈然如火，却依旧惨烈的熄灭于玄城的墙根底下。又是一个爱慕周凤娇的男子，送她进入万丈深渊。

她的确是死去了，死在那个初阳微升的清晨。彼时，朝霞满天，如梦似幻的霞光浮荡在层云之上，不尽硝烟也应景的披上层层漫漫的喜悦。

没有碍事的公主阻拦，推她下城的参将早早大开中门，迎接自己的心上人入城，这是他为她献上的第一份贺礼。

当然也有不服他的人，那些个蠢货，很快就被娇娇公主的信众们捆好，一举推入挖掘好的坑洞之中。

他们准备在那里，焚净无知的愚民。

苏玄微鬼魂被束缚在原地，眼睁睁的看着跟随自己的将领们，一个又一个被投到坑洞中，却无能为力。

她是厉鬼啊，为何连自己的子民也救不得？

她低头，萃着毒血的眼一点点扫视自己的灵魂。

由于长时间逗留于人世，现在的她已经神魂破碎，不成人样了。

可那个搅乱世界的女子，还是一副骄傲干净的模样，她高昂着头，踏上玄城，走入了她的封地，即将迈入城门中。

绝不可以！绝不可以！！

苏玄微赤着眼，伸手想要撕扯城门两侧，她要赶快合上门，不让那心思诡谲的女人进来，她要保护好自己的子民。

每分，每刻。

干枯的手死死按住城门，无休无止的拍打。

可违背天地法则的鬼影怎么能对抗天女呢，终究，惨白的双手向前一伸，徒劳的穿过城门，又徒劳的穿过女子媚色倾国的脸庞。

女子面上含笑，樱唇微动，似是上天潜下的神女在吟唱玄奥古朴的神谕。

“所有反抗的愚民，坑杀。”

……

苏玄微徘徊在玄城之下，不肯离去。

憎恨的火光灼烧着她的灵魂，天罚一点点切割她的意志。那些维护她的人，如同飞蛾一般，默不作声的往火坑里走去。

她浑身已然散为丝丝絮絮的魂体，只余一颗丹红的眼珠，看着玄城之内烈火腾空，看着无数无数道身影引没于火光之后。

他们，始终守在她身侧。

魂体渐渐消散殆尽，恍惚中，她听见，有一道清脆的声音。

小小的孩子拉住母亲的衣角，委屈的抱怨：“娘亲，为什么啊，我好热呀。”

“没事，乖啊，忍忍，待会咱们就可以见到公主了。”

“好啊。”小孩沉默一瞬，“可是娘亲，为什么见去公主这么痛苦呢？她是顶好顶好的姐姐，上次小宝不小心撞她时，她还笑眯眯的给了小宝一颗糖，呜呜，真的好疼呀，她肯定舍不得让小宝这样疼的。”

“别怕啊，现在公主比我们更痛苦呢。”

……

一颗丹红的眼，看着飞灰，看着烟灭，她竟是生生挺到最后才走的，送完她所有的子民。

玄城上方，乌云朵朵，冤魂齐聚。

这时，辽远的云层之上，有人问她，是否愿意燃尽七魂六魄，换的魂魄归来。

她说，“我愿。”

“即便再不入轮回？”

“是的，我愿。”即便，永生永世，受烈火烹灼，她也要亲手守护自己家国，自己的人民。

丹蔻阵阵发疼，联通心脏的位置似被挖了一颗小洞，灌入簌簌冷风，又空荡荡的疼起来。

冷风一瞬间把苏玄微带回现实中，她按了按胸口。

是她，也不是她。

是竹签里封锁的怨灵在同她分享自己的记忆。

真的好难受啊。苏玄微拼命的睁大圆眼，想要把城头下的一切硝烟烽火纳入眼底。

烟气熏的她眼眶红红的，清灵的眸子被遍地的尸山血雨染成淋漓的血色，那抹如烟似雨的红惹得她向来粗大的熊心簇簇揪疼起来。

似乎人心，好像比沧源大陆最反复无常的天气，还要复杂的万分？

有的人惑于美色，不战自降，有的人却甘如飞蛾，向死而生。

她是粗枝大叶的食铁兽，不太明白这种情感，只知道自己的一心完成任务的心思，正在悄然转变。

俄而，旱雷炸响，劈天的银电划过破凝滞的空气，掠过已然高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苏轻安脸上。

银雷扭曲着他疯狂又危险的眉眼，他冷眸如刀，苍白的唇侧浮出一畔冷笑。

“娇娇，等着吧，接下来所有欺辱你的人，都会为他们的无知偿命！”

他眉目绕着絮絮阴沉，一手挽着雕弓，一手搭弦。

银鞍白马，白羽流光，寒芒闪动的箭尖上，焦油气息郁厚，最上头还团团燃烧着郁郁火光。

这是娇儿给他出的奇策——火攻。

她说，君权神授，东风送引，正是上天赐予他的良机。只要攻下玄城，诛杀逆女，生擒谢灵逸，璃国的剩下几座城池，便不费吹灰之力唾手可得。

为了他和娇娇的霸业，他理当好好握住。

“将士们，点燃火弓，趁着此刻东风频急，上天助力，为了我们的娇娇，一举拿下玄城！”

“为了娇娇！”几声高呼后，漫天的火雨于弦上顷刻而发，惹的站在墙上的苏玄微轻笑一声。

一身红衣，面上笑意宛然。

她不紧不慢的理了被风吹的狂乱的袍袖，笑道，“弟兄们，也把我们精心准备好的东西放下吧，想必，那些鬣狗们应当欢喜的很呢。”

苏玄微抬了抬唇角，心里不免有些期待，收到这般大礼，原身的好父亲可不得好好感激她？毕竟这些好东西，是她召集全城的绣娘，日夜不休的赶制出来的呢。

“放。”简单利落的一句，悬在城垛之上的大卷儿噗嗤噗嗤落下，劈开风烟滚滚。

那巨大布暮上，少女姿容甚雪，娇容如花。

只见她独坐在一丛伶仃的花影里，落寞的垂泪。头顶上，是一轮轻柔的月。

月光莹莹，洒下的清辉将天下绝色三分，一分于月，一分于花，剩下的一分，便是她，比花比月还要温柔的她。

少女极其脆弱，又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似的，鸦羽般的眼睫上覆着轻盈的泪珠，樱粉色薄唇也抿成微微下垂的弧度。

一颦一蹙间，风情万种的鲜活便从幕布中冲将出来，漫天的硝烟为她止歇，呼啸的东风为她停滞。

那是，他们的娇娇公主啊。

面上的春色荡漾起十分，心里更是如同一只坍陷的馅饼一般酥上千分，万分！

城楼底下，一阵哗然，那群乌合之众还没开始正式进攻呢，便群龙无首的开始喧嚷起来，他们满眼满心都是自己心爱的娇娇公主，浑然忘了自己还身处战场之上。

就连他们的主帅苏轻安也不例外，只见他眼睫疯狂闪动，眸底涌出悍然如山的痴迷之色。

望着幕布上的娇娇，手里的弓箭不由的一松，啪嗒一声委顿落地。

接着，一个随着一个，本应对准城墙突射而出的火箭尽数掉落，翻滚一圈儿全然跌落在沙石地上，兀自哔波燃烧着。

那是他们心爱的公主呀，怎么可能下得了手呢？

躺在车辇内的周凤娇酥软的卸掉力气，躺倒在金丝软枕上，等待捷报传来。

想象中的惨叫与哀嚎声，并不盈耳，反而战场外面，寂然无声。

她连忙掀了帘子，抬头去瞧。

却见，她的娇美的面孔被对方粗鲁的悬在城墙上。

一幅接着一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