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执念不灭

一声巨响过后，甫淮城西门遭攻城巨弩轻易砸开，而城内还苍守军则皆未死守，故此巨弩不仅冲破了城门，甚至飞入城内街道，直至击中房屋方才止息。

立于城上的徐焱默不作声，他静静望向城下众人，神色甚显释然。

宁芷萍并未继续下令进攻，待城下彻底归于平静之后，她仰起头，向城上喊道：“徐焱，我不曾对你赶尽杀绝，只因仍留与你束手就擒之机。我军尚有好生之德，战乱维续如此之久，战死病死之人不计其数，我不希望城内残余反军亦与你作陪葬。”

“笑话。”韩邑将铁盔自头上取下，向宁芷萍讽道：“满口好生之德，却满手尽沾男人血，实可谓虚伪至极。你口口声声‘手下留情’，无非畏惧本座异术而不敢硬攻，你若当真有本事取本座首级，无须磨磨蹭蹭，尽管来取便是，为何迟迟不敢杀入城中？”

“韩邑，你看。”徐焱阻下韩邑狂言，随即向城下一指。

韩邑顺着徐焱所指之处，向城下望去。

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自军中走出，她不顾宁芷萍劝阻，独自一人甚为从容地行至城门下。

“宋寻凝……”徐焱见城下之人正是宋寻凝，心中不禁五味杂陈，他将佩刀出鞘，对韩邑说道：“城中兄弟已不必再苦撑。”说罢，一刀斩下身旁乩兵的头颅，随即佩刀归鞘，回身向城下走去。

韩邑见徐焱不仅斩了他仅存的一个乩兵，甚至意图只身下城，顿时一脸怒意：“焱儿！你欲往何处！”

然而徐焱并不作答，依旧默默向城下走去。

见韩邑气焰嚣张，徐焱亦一言不发，宁芷萍渐觉不忿，不免犹豫是否立即强行攻城。而正值此刻，却见徐焱已然走出城门，行至宋寻凝面前，以复杂神色望向宋寻凝。

宋寻凝虽不知徐焱为何如此轻易地只身出城，但仍是凛然问道：“我亦不多赘言，且问你，是否愿缚手示降？”

听此一问，徐焱神色顿时释然少许，但他并未回答宋寻凝，而是将手中入了刀鞘的佩刀举向宋寻凝：“我曾与你数度明争暗斗，除却郑婵，你是唯一曾令我心生畏惧的女人。宋寻凝，若然我束手就擒，不知城中兵卒可否免于死罪？若你肯对他们开恩，我愿遂你之意，向你伏地示降。”

诚然，宋寻凝此前曾反复揣测徐焱在她面前会如何摆出一副高傲姿态，却不曾料得，此刻徐焱竟如此顺她之意，反而使得她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直至尴尬片刻之后，宋寻凝强作微笑状答道：“朝廷不以屠城为乐，我亦对屠城毫无兴趣，若你示降，城内降军自是无恙，皆可归田。然你生祸乱国，甚至引蛮人屠戮百姓，乃战乱之罪魁，故此待你随我去往沁安之后，你恐将难逃一死。”

“如此甚好，然我仍有一事不解。”徐焱随之又发一问：“我两度试图颠覆朝廷，最终亦不得不承认，复辟义苍终究是遥不可及之愿，韩邑曾误以为联蛮军压境即可扭转乾坤，却不料依旧未能越宣盈城半步。然我仍不解，如今朝廷当真如你所想那般完美？自起义以来，我虽已凭战争证明女尊文明统治下的男人受尽压迫以致于几近一无是处，但他们多半依旧甘愿如傀儡般为朝廷而战死沙场，我着实不解，他们究竟有何所图有何所依，竟甘愿为始终压迫他们的女人而搏命……宋寻凝，尔等将男人视作傀儡一般蛊惑，如此即为当今皇帝所求之盛世？”

“傀儡？”宋寻凝凛然反问道：“自先皇立国至今，女人可曾使男人如畜生一般苟活？可曾戏称男人为‘雄兽’？可曾将男人视作玩物？不仅从未如此，如今朝廷甚至赐予男人东、南四地，使男人得以圆‘为官立业’之梦。反观尔等反军，始终以义苍后裔自居，亦始终将‘雌兽’挂于嘴边，你却如此发问，竟不觉羞愧难当？所谓‘千年傲凤万年男尊’，且不论数千年前男尊帝国林立，只论义苍男尊历史仅百年，即已将女人充作牛马来差遣，试问傲凤女尊千年，可曾将男人关入柴房当牛作马？”

“好一个巧舌如簧，欲以回驳，却不知从何驳起……也罢，败即为恶，我亦早已厌倦战争。”

只听得“当啷”一声，徐焱将手中佩刀掷于地上，跪下身来，向宋寻凝恳求道：“我自知晓，祸乱辽州罪不可恕，我定难逃一死。还望你言而有信，莫再伤我城中兄弟们半根汗毛，若你不食言，我愿随你去沁安请罪，愿向你……伏地示降。”说罢，徐焱稍显迟疑，随即伏下身，将额头轻叩至宋寻凝鞋尖之上。

“嗯，若非亲眼目睹，我亦不曾料得，如此仇视女人的你竟甘心如此。”宋寻凝俯视着脚下的徐焱，当即蹲下身，将徐焱扶起说道：“此刻我身负朝廷之名，故此断然不会食言，但你我之间仍有血海深仇，我劝你在去往沁安的路上安分些，否则休怪我趁机报私仇。”

如释重负的徐焱似乎许久不曾如此开怀，他释然回道：“我自了然你言中之意，樊崑虽非我所杀，却与被我所杀无异，故此相较于遭朝廷所斩，我更愿死于你手中，若能如此，或许我尚有机会去见樊……咳！！！”话未说罢，却忽闻城上离弦声顿起，脊背中箭的徐焱站立不稳，倒向宋寻凝怀中，他双目圆瞪，神色哀痛且惊异：“为何，韩邑！为何是你！”

“宁为义苍执旗鬼，不作雌兽足下犬，焱儿，你命数已定，避无可避。”立于城上的韩邑掷了手中长弓，取了佩剑，骤然纵身自城墙上跃下。

韩邑此番举动，着实出乎宋寻凝意料之外，她当即抓紧怀中徐焱左臂，将徐焱向后硬拖了数尺远。

安然落地的韩邑神色僵白，快步走向宋寻凝。

宋寻凝放下徐焱，自腰间取下佩剑，向韩邑怒道：“此城已被官军彻底围至水楔不通，你如此执意反抗，莫非你坚信自己仍有望逃离此地？！”

韩邑神色顿时转为不屑，他伸出右手，拇指于鼻尖一点，随后向右一挥，鲜血当即自口鼻涌出：“逃离？笑话，大势已去，本座从未企图奔逃，亦从未企图做贪生之辈。为使这天下重归正道，本座曾于环云窟研习异术三十余载，如今便让此术重现于世……亡了，本座的义苍终究是亡了，本座今日定要尔等为义苍陪葬！”话至此处，韩邑身躯骤然枯萎，唯右臂愈发赤涨如铁，如获神力。

“焚躯诀！是焚躯诀！”

一声若有若无之呼唤，不知自何处骤然传入宋寻凝脑中，顿时令宋寻凝清醒无比。尽管她从未得见眼前此般景象，但她向来不是胆怯之人，故此丝毫未生退意，当即执剑奔向韩邑，试图先下手为强。

岂料韩邑泰然自若，他右手持剑，仅反手一扫，宋寻凝手中佩剑随即被斩为两截。

韩邑见还击得手，冷哼一声，亦不顾遍身焚烧枯萎之苦，对准宋寻凝头颅又劈一剑。

值此转瞬之际，宋寻凝骤然察觉到背后朱红印记一阵灼痛，且右掌中似乎正凝聚何物，她对此般感觉再熟悉不过：“贯烈崩云枪？为何又回到我手中……”然而不容宋寻凝再多想半分半毫，韩邑手中剑刃已是几乎劈至她头顶。

“寻……寻凝！”

顷刻间，鲜血溅了韩邑遍身。

“焱儿？！”

却见韩邑满脸是血，圆瞪双目，呆视眼前之景，嘴唇抖动不止。

倒至宋寻凝身前的徐焱，右臂遭韩邑的佩剑斩落于地，左手死死攥住韩邑右腕，脸上满是不屑之色：“韩邑，你当真是血气尽失，口口声声与傲凤皇帝、昭焰后裔不共戴天，如今，终究是弃了你那可怜自尊，借宿敌舍身之术垂死挣扎……然也，正如你此前所言，若施展焚躯诀，终将‘焚躯而亡，筋骨尽碎，精魂消散，不入轮回’……如此……确是你当承之终局，你蛊惑我，蛊惑义苍后裔，致使徐家与韩家绝后，更企图葬送城内兄弟们生还之机……你……才是毁灭义苍的罪人……”

右臂逐渐枯萎、已渐显虚弱的韩邑于宋寻凝面前扶起徐焱，神色中满是困惑：“焱儿，为何……你对本座早已心生怨恨，本座皆知晓，可如今你为何反助雌兽与义苍对立？你可知你是在羞辱徐家列代？焱儿，为何？”

“皆因……我已深知，你所祈望的义苍盛世终究是痴心妄想……为追寻你眼中那般虚无之世，我等滥杀甚多无辜之人，葬送甚多不应枉死的兄弟……我不愿……沉睡于由你所创的荒唐幻梦中……继续亵渎义苍……迷乱大梦十七年，我已厌倦继续假扮铁石心肠……我宁愿死于宋寻凝怀中，做回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爱女人的……男……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妙哉……妙哉！仅凭三言两语，便将本座秉持数十年之大志讽至一文不值，实乃不忠不孝……不忠不孝之辈！！！”韩邑怆然大笑，拉住徐焱左臂，“噌”地一声飞奔至城门下，随即骤然自众人眼前消失无踪。

事已至此，宁芷萍再无可按捺，她大喝一声：“入城！”随后率军冲入城内，而城内残余还苍守军早已士气全无，毫无反抗之意，若说算是夹道欢迎，亦绝不为过。

“寻凝……你我之间……当真是孽缘不止……自还苍之战伊始……至今……你曾令我恨之入骨……亦曾令我……也罢……寻凝，死于战乱终究是我的归宿，我唯一的遗恨……是未能在你怀中离去……”

半个时辰之后，自城中一座破败房屋中，宋寻凝终究寻得即将化为灰烬的韩邑。

显然，此刻韩邑正拼尽全力维系自己躯体不散，他怀抱徐焱尸身，手中佩剑不知何时已被折断。

“临残烬之阵，尚存无惧之心，纵百战皆败，唯顺天之意不殆。虽尽其力，难斩祸世之凰，此为吾辈之哀矣。天道已死，乾坤永逆，今世无雄，后世无望，上义尽散，吾苍将绝，此无谓也，然无能为也……”

“老贼，你又待如何？”宋寻凝手执贯烈崩云枪，行至呢喃不止的韩邑面前。

“不必惊慌，本座即将化为尘埃，已无力再反抗。”韩邑弃了断剑，一脸不屑望向宋寻凝，右手则紧紧扼住徐焱脖颈：“这江山索性暂且让与尔等，本座只是不甘坐视焱儿如你所愿，摈弃尊严归顺于朝廷。昔时何若沁将义苍太/祖遗骨封于皇座之下，此番世仇，万代难泯，故此宁教他作义苍鬼，本座亦绝不许他为傲凤人……纵是焱儿的尸首，尔等亦休想夺走！”

骤然间，徐焱的尸身在韩邑怀中被焚躯诀化为灰烬，片刻之后，二人所化之残烬合融于一处，忽一阵清风袭入屋中，残烬随风而散，地上一段血字诗随即显露而出。

赤胆不泯敬贤祖，

三十五载铸功名。

焚命难唤真龙帝，

无奈成仁捍忠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