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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有鸟重明5

一刻钟后,审讯室里坐了一排人,面相很普通,没什么记忆点,属于混入人群第一眼都认不出来的类型。

他们交头接耳,目光中闪过隐秘的兴奋,脑门上就差写着“吃瓜群众到此一游”的字样。

难以想象,就是这些人引导网络舆论走向极端。

“各位好,今天由我来审问你们,在一切开始之前,我们先来看场电影吧。”

“好啊,美女想看就看呗。”这次审问的竟然不是扑克脸,而是个如花似玉的美女,那就稍微给点面子吧。

嘴巴机灵的往下追问:“看什么?是《海豚湾恋人》还是《恐怖游轮》?”

旁边男的都拍案叫绝——一个爱情片,一个恐怖片,真会选。

“不,是《华历1937》。”她淡淡注视着他们。

他们突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来不及深究,眼前画面景深越来越大,而少女的瞳孔向外扩散,铺满整个空间。

在意识归于死寂的最后一刻,他们终于察觉到哪里不对——

一双眼怎么能同时和每个人对视?

华历1937。

“靠这什么鬼地方,怎么这么臭?”眼镜男啐了句,拍拍屁股上的杂草站起来。

“哞!”

热烘烘的鼻息喷在脑后,眼镜男浑身一僵,一回头,硕大一个牛鼻环就杵在他眼前。

他下意识往后一退,脚下烂泥般的软,好像还有点热……

“踩粪了渊哥!”

谢渊僵硬地低头一看,好大一坨牛粪!还很新鲜,否则他昂贵的皮鞋也不会一踩就陷进去。

“你怎么不早说!老子新换的皮鞋!”

“因为我刚刚也不小心踩了。”痘痘男很委屈。

确实,他的鞋上也有一坨不明物质。

然后抱怨声此起彼伏。

“这是哪啊?”

“我哪知道。”

“你什么意思啊?”

“这他么是肆意报复吧,绝对是!我要告他们对公民采用极端手段!”

“您可歇着吧,你个白心走狗也有脸说自己是公民,哪国的公民哦。”

“怎么你不是?”

“我那是支持真理。不对的地方就是不对,凭什么不能说?纳税人还不能有点人权了?”

键盘侠话都不少,聚在一起吵得人耳膜轰隆作响。谢渊提高声音道:“别吵了,先看看我们这是在哪吧。”

然而在场键盘侠的历史知识水平并不高,否则也不会成为键盘侠了。

性格外向点的抓了个当地村民问路,被一口乡音难得晕头转向,平时的网络用词一个都用不上,只想瞬间学会该地方言。

最后一个瘦瘦小小的男生站出来道:“我好像听懂了,他说城区要往南边去,不远,半个小时就到了。”

这个消息让他们忐忑的心一下子定了下来,即刻就启程出发。

他们平日里沉迷上网,体力普遍不好,足足走了四十分钟才远远地看到一座初具现代化的宏伟城池。

问题来了,怎么进去?这年代可不像现代,一张身份证附加核酸码走天下,他们上哪弄身份证明?

临近门口,他们心里犯怵,还没想好说辞,身后传来枪声,他们抢在城门关闭前进了城。

谢渊大口呼着气,听痘痘男声音干涩地说:“渊哥,你知道这是哪吗?”

谢渊抬头,脑门突突的疼。

这是1937年的南京。

……

康爱国站在重明身边,看吊儿郎当的青年们此时一个个闭着眼,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忍不住疑问:“他们这是在经历什么?”

“我只是在带他们重走‘长征’路。”重明目色无波。

“具体是?”这些青年的表情几经变化,显然经历的不止一件事,康爱国有些费解。

“从1937屠杀事件开始,到1952上甘岭战役结束。”

康爱国的表情微有裂隙,“真实的?”

“全息投影。”重明有点好笑。

康爱国也知道他问了个蠢问题。穿越之说在现实中不存在的。

但重明没说的是,她的空间比起穿越也没差了。历史上发生的幕幕,都在她的记忆里留存,构成一个无限仿真的虚拟空间。即使不会构成伤害,也足以让他们精神受到巨大的冲击。

对于这种人,讲道理是没用的,只有让他们自己走一遭,才能强行打开他们封闭的共情机能。

一天后。

他们满含热泪地睁开眼,什么也没说,老老实实把受谁嘱托、联系方式等信息详尽交代。重明走时还能听到他们激动的交头接耳。

她不禁摸了摸眼皮。那里很薄,却尘封着华国几千年的变迁。哪怕她本人自上古就陷入长眠,未能参与往后的幕幕。

到家时夜已深,重明从车上跳下来,盘算着该怎么过魏风这关。她回来这么晚,他怕是有些担心。

正想着,空气中多了一道寒凉的声音:“重明,还不跟我走吗?”

她心一提,嗓音却随之一沉:“我说过,我不再记得你了,你也不要再找我了。”

“过去是我的问题,你,不要不理我。”向来冷硬强势的男人在夜色掩映下,露出脆弱的内里。

重明利落的脚步一滞。无数个相处的日子,他都是这样寻求她的原谅的,也确实,她每次都原谅了他。

此时,回忆如飓风呼啸而来,她站在门前,随时可推门进去,里面有魏风,总是守候着她的人。身前……则比魏风的陪伴更久,更久。

最终,她沉默着坐进车里,扬长而去,魏风听到动静追出来,却只扑到车的远影。

一瓣鸟羽从天而降,色泽是橙红的渐变色,美得惊心。他却无比清晰地知道,她不要他了,不再需要他了。

车开了很久,重明对路线并不熟悉,却本能地感觉到,这已不是帝都的地界了。

凌晨时分,车在一座别墅前停下,男人抱起昏昏欲睡的重明下去,司机将车停到车库。

男人给她倒了杯水,她握住杯沿顿了下,滚烫的。

男人也随之察觉,讪讪道:“我给你换一杯。”说着就要抢过杯子。

“不用了。”重明握着杯子加了分力气,男人就没抢动,但因为反作用力,烫水溅到她手上,细嫩的肌肤瞬间红了一片。

男人转身去拿医药箱。

“不用了,陆天痕,你知道的,我可以自愈。”

陆天痕又坐了回来。

两人静静对坐片刻,他问:“你既然回来了,为什么不来找我?”

“因为很累。”重明偏着头,瞳眸清澈,“我想休息一下。”

于是陆天痕就吩咐下人给她收拾房间,务必干净整洁。

而他走向二楼,上到一半的时候,一只毛发雪白的小猫扑到他怀里,被他宠溺地抱住。小猫蔚蓝色的眼睛和她对上,又惊慌地躲开。

重明端坐不动。

连着一个星期两人就这么不愠不火地相处着,直到陆天痕认为时候差不多了,同她说起自己的苦恼:“你知道梅岭的鹿吗,真是难抓,拼死也不让人碰,我去了好几次了,折进去不少成本也没能抓着,正好你来了,帮我参谋参谋?”

“参谋什么?在我爪下,还没有能逃脱的东西。”重明淡淡道。

旁人或许以为是吹嘘,陆天痕却知道是真的。重明出手,从未有失。不然他又怎么会从一个衣不蔽体的猎户变成如今的资本家呢?

“是我的错,既然这样,明天我们一起去趟密林?”陆天痕双眸发亮的样子特别振奋,以往每每让重明移不开眼,这时候她却望着窗外,并未回头。

只因这振奋与她无关。

她并没有直接答应,而是缓缓道:“你现在有哪些收藏?”

陆天痕一愣。与其说收藏不如说是猎物。她以前从不在乎得来的猎物怎么处置,怎么现在会想到要问?

但那些确实是她捕来的,给她看看也无妨。

他带着她到别墅后面,有一座封锁的铁门,将里面的世界隔绝在一个单独的空间。原本什么动物的声音都有,待感知到危险生物的到来,俱都沉默了。

重明兴致寥寥地望了一眼就走了,陆天痕微微松了口气。

翌日两人很早就出门了,陆天痕甚至随身挎了一壶热豆浆,他特地等温度不那么高才装进保温杯里。

重明接过保温杯后喝了两口就被车颠簸得不想喝了,他只得遗憾收起来。

这种郁郁的心情直到鹿出现在视野才有所好转,他暗道今天运气不错,早知道让重明答应他多抓两个猎物就好了。据说这一带的野猪味道特别鲜美,不弄个烧烤简直白来……

他还在思索的时候,重明已经飞快地扑上前抓鹿了,鹿也很警觉,感应到前所未有的强大天敌后奋蹄狂奔,不一会儿一鹿一鸟消失在陆天痕的视野里。

陆天痕颇为自得地等待着。放任猛兽逐猎物,坐享其成,堪称人生一大乐事。上天待他不薄,让他失而复得。

不知过了多久,林中腥风涌动,陆天痕渐觉不对。奇怪,她怎么还没回来?

这时却由不得他多想了,一只棕熊朝他逼近,他前所未有的慌乱。

以前是怎么度过的?以前重明往他肩头一趴,熊就像失了骨头一样站都站不直。可这会儿没了令它忌惮的存在,它是不会轻易放过他了。

“重明!重明!”他放声大叫,林中静悄悄,无人回应,只有被他喊得愈发暴躁的棕熊越靠越近,他迈着发软的步子撒腿就跑,身后传来地震般的响动,一回头,张牙舞爪的熊以超越它笨拙身躯的速度追过来,他不得不全力奔跑。

两条腿的怎么跑得过四条腿的呢?一人一熊距离逐渐缩短,陆天痕心生绝望,脚底一滑,整个人头重脚轻地从坡上滚下去。

那熊一傻,竟也学着他动作往下滚,他恨不能长双翅膀飞起来,否则怎么逃得过熊的厚爪?

要是重明在就好了。

滚了不知多久,地势终于平缓,他却没力气逃了。皮糙肉厚的熊丝毫不受影响,伸出长着倒刺的舌头准备舔他,他心如死灰。

“陆天痕,想回去吗?”

他猛地睁开眼,刚刚还张牙舞爪的熊此刻正缩在原地蔫头耷脑,树梢上一只色泽如火的鸟正发出人语。

他连连点头。想回去吗?当然想!谁愿意留在这给熊当玩具啊?

重明叹了口气,从树上跳下来,慢慢往外走。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她看他的最后一眼含着悲悯。

陆天痕来时的车已被不知名动物砸得辨不清形状,但很巧的是,前方公路上正有一辆车朝这边驶来,他不禁狂喜。

只是那车瞧着怪眼熟的,好像是……警车。

奇怪,这里怎么会有警车?

他突然有点不想上这车了,但它目标明确,好巧不巧就停在他面前,下来两个警察,咔咔给他戴上镣铐,往车里一送,重明因为和他在一起,也被当嫌疑犯拷了起来。

帝都公安局。

陆天痕下车时还云里雾里,直到贩卖珍稀动物的证据摆上桌,他瞬间哑口。

“怎么,不承认?”警察问。

“不是,我就是奇怪,为什么要为了一帮畜生抓我,我是良民啊。”陆天痕是真心实意的费解。

警察扫了眼他的履历,少年时代以捕猎为生,那个年代也确实没人科普保护野生动物的重要性。但这不是容他逍遥法外的理由。

“你觉得是畜生,但我看你这捕的可都是国家一级、二级保护动物啊。国家法律你不遵守吗?”警察无动于衷。

陆天痕发现说不通,下意识去看和他一同绑过来的重明,一看之下不由一怔:“你的手铐怎么解开了?”

“我又没犯事。”重明淡淡道。

“胡扯!我们是共犯!”陆天痕突然激动起来。

重明就笑了。诡谲的笑容出现在明媚的脸上,有种异样的吸引力,“你知道举报你的是谁吗?是我。我会把它们送到它们该去的地方,而不是过着连囚徒都不如的生活。”

陆天痕瞪大眼。

法院判决很快下来,因为大量捕获野生动物,陆天痕被判无期徒刑,但在入狱前,他要求见一眼他的宝贝蓝眼贵族猫咪。

警方如他所愿,把猫从他家里抱来。长时间无人投喂,那猫奄奄一息,给了点猫粮,它不吃,陆天痕冷哼一声:“这种的它看不上,平时都是吃进口的。”

重明平静地道:“没有。”

“你回去帮我弄来,我知道你来回快的很。”陆天痕急得不行。小猫眼见他没粮喂,跟他也不亲了。

“没必要,以后它都没得吃了。”重明的笑容堪称天真。

“你什么意思?”陆天痕皱眉。

“养不起啊。只能丢到大街上和流浪猫为伍了,饿一饿,总是愿意吃的。”毕竟,他当初也是这么对她的呀。

“那怎么行,你别开玩笑!”陆天痕语气多了分训斥。

重明敛了笑意,直白地问:“你为什么护着它?”

“它可爱啊。”陆天痕理所当然道。

“不麻烦吗?”

“我乐意照顾。”言下之意,你管得着吗?

“最后一个问题,当初你为什么杀我?”

“我……”他说不出口了。

那年冬天他在山洞捡了只鸟,那鸟丑陋异常,无毛,看着就很滑稽。他养了一段时间,有一搭没一搭地喂它吃食,奇迹地救活了那鸟。也是奇怪,本就打猎技术不精的他在那之后更瞧不见猎物,那些野兽往往在他还没靠近时就远远逃窜,后来他发现是因为他身边那只鸟。

那鸟似通灵性,翌日归家时,他发现家门口堆满了猎物,而它踩在一只豹子的尸体上。

他凭借它得了很多寻常人抓不到的猎物贩卖和收藏。后来他去了趟外地,回来时就不见它了。直到他妹妹生了一场大病。民间大夫说需要一味药,他顺着那味药的别名一查,图片上的赫然就是它!

他回到初次寻到它的山洞,果不其然找到了,它受惊醒来看到是他,扑棱着翅膀想要靠近,却被抓进冰冷的牢笼。他杀它之前,它都一直憧憬地望着他,干净的眼睛里倒映他的私欲。直到刀落下,肢解它的身体,它发出泣血的长鸣,变为一个浑身染血的少女……

她没说话,反而是她身后传来怒喝:“你脑子是浆糊做的吧,睁大眼睛看看,这是重明鸟,是我国的文化遗产,无价之宝,你和你的高贵猫咪滚远点,别吓着我们小明了。”

猝不及防被取名的她:……

这时陆天痕抚了抚怀里的猫,发现一向傲娇不肯给人摸的猫一动不动,风吹过,胳膊一阵凉意,他掀开猫一看,袖子湿了。猫居然吓尿了?

他颇为无语地换了只手抱猫,嘟囔道:“怪鸟就是怪鸟,给你吓成这样。”

重明转身就走,路过之处,警员们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你是重明鸟啊?也太萌了吧。可不可以摸一下呀?”

“啊,一些对萌妹的热爱,谁懂?”

“什么猫这么高贵,也好意思跟我们国宝比。”

他们的针对性过于明显,陆天痕想无视都难。他不禁苦笑。

后悔吗?后悔吧。怪他有眼不识珠,怪他当初心太歹,到最后失去了最珍贵的宝贝。

一行人呼啦啦的来,又呼啦啦地走,唯有一个人落在后头,对他道:“她刚刚有一瞬是想杀你的。”

他僵了僵。

“你信吗,她杀你,没人阻拦。”魏风走上前,言语诛心。

“你又是谁?”陆天痕刚愎自用,自是不记得他的存在。

“她的追求者。”

“追求一只鸟?”

“你连鸟都不如。”

“那又怎样,她再怎么牛还不是心甘情愿被我——”

“她不杀你,我替她杀。”魏风慢慢收紧力道。

“你不……不怕她怪……怪……罪……”

“我是她纵容的人,她不会生我的气。”

魏风到底还是松了手。他只是太气了,让这个男人过得太轻松,他心有不甘。

他的重明啊,到底受了多少的苦?

走出警局,走在前方的重明忽然回过头奔跑起来,直扎入魏风怀里。

她一顿乱摸,不出意料摸到他怀里的羽毛,她高兴地亲他一口:“你真聪明。”

正是这根羽毛指引他带着警察查了陆天痕的底细。那日他像平常一样端详着它思念它的主人时,一道暗光闪过,羽毛之上凭空出现了一行字,是一串地名。

等他到了那里才发现有一个“野生动物园”,立马打电话给公安局报案。

的亏重明把他引去捕猎,否则他定有后手潜逃。

魏风紧紧抱住她,冷不丁来了句:“那时候难过吗?”

“难过吧。但是现在不了。”重明眨了眨眼。

“为什么?”

“怪我那时候醒来不久,以为世人性子都如他那般。人家拿我当鹰熬,我还把人家当救命恩人赶着报答。”说得清淡,个中艰辛只有她知道。

“我该早点遇到你。”魏风生来淡泊,头一次涌现出强烈的不甘。

“能遇到,就是最好的时候。那时我隔了几千年醒来,脾气可不太好。”重明似回想起什么,唇角微微勾起。

“现在就很好吗?第一次见面——”

重明想起他血流如注的画面,笑容瞬间消失,“你别说了!”她错了还不行吗?

魏风拿开她堵住他嘴的手,摇头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只是想,如果我早点遇到你,你就不用以那样尖锐的方式自保了。算了,过去的终究是追不回来了,但是未来,就由我保护你好吗?”

很难得地,看着他并不宽厚的肩膀,她的调笑之语说不出口。君子一诺,如山威重。

哪怕天崩地裂,他也会挡在她面前。

……

某日,一位生物学专家前来市井间的清净小院探访重明鸟,却意外发现鸟在人手上啄食,不由发问:“传言重明鸟不在人手中取食,至亲例外。你是什么至亲?”

“她丈夫。”魏风温和地笑笑。

“你连鸟都不放过?”专家一副看变态的眼神。

“您怎么能这么说,我妻子会生气的。”魏风捋了捋重明脊背,防止她炸毛,见她并未动怒才补充道:“我也就不放过她一个。还有,请不要称她为鸟,你得叫她魏夫人。”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专家一口一个魏夫人,那鸟果然对他做的种种数据勘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走出院子老远,他仍惊奇不已。人和鸟竟然能成佳偶。

重明也知道世人看待他们的眼光大抵是猎奇的。如陆天痕所说,她再神异,不过是只鸟罢了。只是魏风从未把她当鸟看,眼里永远长久而静默地盛着她的影子,于是她便自然而然地想对这个世界温柔一点。

世间最后一只重明鸟,死于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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