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魂入地府

死灵之归处，是为幽都。

其间的险峻石崖无边无际，却不生草木，不见明光。听不到鸟兽虫鸣，惟听见阴风飒飒，鬼哭神嚎。

在幽都最深处，有一方圆近百里的六格轮/盘竖立于虚空中，蒙着层雾气缥缈，似有形，似无形，若存若亡。

镇守在六道轮回前的牛头、马面迎来了送新一批冤魂来转世的阴差。

腾腾的黑雾里，虎头人身的阴差彖吉头上长着尖锐的角，脑后引魂幡飘忽忽上下浮动，他有些吃力地握着九条锁链，每一条上都拴着近百想要四散而逃的冤魂。

牛头迎上去，熟练地从彖吉手里接过五条锁链，一边往轮回盘下的孟婆那边托拽冤魂，一边热情地跟彖吉闲聊。

“彖吉兄弟啊，这个月都见你来第三回了。最近阳间看来不怎么太平啊。”

“幽都缺人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上面搞一场祭祀杀好几百个，我可不得加班。”

彖吉的虎目翻了个白眼，凶煞的脸上流露出几分辛酸几分羡慕，“还是向两位兄弟这样镇守六道轮回好，不需要到处跑，清闲。”

马面尥了下蹄子，不满道，“一守就是百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牛头怒瞪，“老子不是天天跟你说话吗！”

马面冷漠，“你不是人。”

“……”

牛头两只铜铃大的眼里喷出火光，气冲冲嚷，“老子看你是想打架！”

“孙贼你说得对。”

马面微笑赞许，掏出一根锁魂链，周身电光环绕。

两个镇守六道轮回的鬼差一言不合直接肉搏，一时电光与火光齐舞，吓得冤魂们鬼哭狼嚎。

“世风日下啊，好歹以前也是祝融、强良部的大巫，现在竟然沦落至此。”

彖吉嘴上吐槽，目光却难掩羡慕。奈何他时间紧任务重，也只能看看罢了，掺和打架是办不到的。

把想要趁机逃窜还阳的冤魂牵到轮回盘下那身着黑衣的女人跟前，彖吉眼里的羡慕却被淡淡的委屈取代。

一边盯着冤魂排队领汤喝，一边碎碎念念，

“后土祖巫您都看见了吗……什么时候能管管他们……现在大劫将至，死人越来越多，阿修罗那边又不肯借帮手……再这么下去，道门天庭要塞人就拦不住了……”

穿着黑裙的孟婆身段婀娜，脸庞却被一层雾蒙蒙黑纱笼罩，谁也看不清她的脸。

她机械地从大翁里舀一大勺浑浊的汤水倒入凭空显现的陶碗中，再递给冤魂。仿佛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来来去去只会说一句，

“前尘俗世多纷扰，喝了这碗汤，都忘了罢。”

冤魂喝完孟婆汤，前尘尽忘，变成一团模糊的影，按他们生前所造的善业不善业各自投入六道轮回。

直到所有冤魂都喝完孟婆汤，孟婆也没有丝毫的回应，就像是个虚假的工具人。

彖吉叹了口气，跟那边还没打完架的牛头马面吆喝了一声，收好锁魂链准备离开六道轮回，再去阳间收魂。

他才走出不远，忽然间幽冥震荡，恍如要天塌地陷一般，惊得鬼神发颤，连彖吉这过去的大巫也无法站稳身形。

在彖吉不可见的地方，六道轮回中突兀降下一道幽光，笼罩住最近处的牛头马面，瞬息间消失不见。

那神情木然的孟婆动作一如寻常，而她被黑纱笼罩内的眼里，却骤然浮现出一抹惊慌的神采。

妲己现在很慌。

就在刚刚，她经历了人生中最惊险的一幕。眼睁睁看着一只狐妖扑过来，狞笑着要扒自己的皮。

生死之间她朦胧地感应到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呼唤，神思一恍。再睁眼时，就换了地方。

如果只是单纯的换了个地方妲己也不会太慌，但问题是，她现在不仅换了地方，貌似还换了个皮囊。

眼前一口大瓮装满混浊的泥水，看起来烧得热气腾腾却不能让人感觉到丝毫的暖意。

她现在的皮囊一手端着个脏兮兮的陶碗，一手拿着个大汤勺搅拌。

混浊的水面隐隐约约照出她脸上的一团黑乎乎。连脸都没有。

妲己试图抬头看看四周，可她能动的似乎只有眼珠子。身体的一系列动作，都是她的意念不能控制的。

妲己，“……”

就踏马离谱！

另一边，离得近的阴差彖吉在短暂的震荡消失后就火急火燎地想要回返。

却感觉可怕的威压从头顶压得他砰的跪下，一重清光结界大大咧咧的挡住了去路。

这种威压，这种速度——

“圣人，来得好快……”

彖吉握紧拳头，却是满眼无力。

圣人，是历万劫而不磨的至高存在。

六道轮回下，几道圣威几乎不分先后的破空而至。

妲己也感受到了那种威压，她的灵魂在颤抖，可身体却纹丝不动，仍旧机械地动作。她也只好收敛神思，假装自己不存在的样子。

自道祖鸿钧第一个成圣，后于紫霄宫开坛讲道，到如今天地间也只有七位圣人。分别是道祖鸿钧，人族圣母女娲，盘古元神所化的太清老子、玉清元始、上清通天，还有西方的接引和准提圣人。

除了合道后非大劫不出的道祖鸿钧和久居三十三天混沌外的女娲娘娘没有到之外，此时其他五位圣人都来了。

一袭红衣的上清通天教主看到同时来的玉清元始天尊，似笑非笑的开口道，

“二哥来得可真快啊。”

听出弟弟话中的挑衅，元始不冷不热地回道，“三弟也不慢。”

通天笑笑，毫不掩饰话里的机锋，

“猜到二哥要来，吾怎么敢慢？这不给弟子讲道都放下，赶紧来了。”

元始闻言神情愈发冷硬。

“三弟教众繁多，且都是爱惹是生非之辈。你不放心可以先回去。”

一旁的工具人妲己默默熬汤，心道这对兄弟关系听起来不怎么和睦啊。威压那么可怕，也不知道长得是不是很凶……

仿佛是同步感应到妲己的想法，她手里的大汤勺搅过半周，混浊的汤水里映出了斑斓的画面。

说是斑斓真的一点也不夸张。

只见得整体灰暗的大环境下，几个来者灵气四溢，各具光环。

着红衣的青年剑眉星目，肩上青丝散漫，端的是芝兰玉树，潇洒不羁。淡淡的清光笼罩他，妲己似能看出其中有白浪翻滚，剑气纵横。

这是上清通天。

元始天尊年岁稍长，见他头戴金冠，手持一三宝玉如意，通体围绕着垂珠璎珞，金灯庆云。执掌如意权柄，好不威严。

又有太上老子道尊，是个须发皆白气质清净的老者，身后有黑白道韵，如双鱼扭转。

至于西方两位，接引是金色莲花，准提是棵七宝妙树，都附着金光晃眼，让人不能多看。

妲己不知几个圣人身份，接受了现实，在心里默默祷告——希望不要打起来。要打也换个地方再打。

总之，不要波及了她就好。

西方的接引、准提二圣笑眯眯看着三清兄弟内讧。却是身为三清中大哥的老子看不下去，打断了他们，

“莫要忘记正事。”

元始跟通天遂熄火，一齐看向虚空中的六格轮/盘。

这六道轮回乃第二次巫妖大劫中祖巫后土所化。是世间众生死去后，由其所造诸业决定来世投身的去处。

那时洪荒因巫妖之战生灵涂炭，众生死去后魂无归处，或在时光中消散，或被炼成恶灵或增强武器。祖巫后土心怀慈悲，于是以身化作六道轮回，开辟幽冥，使生灵得以转世。

然而巫族生来没有元神，后土舍身成就了众生，自己却消散于轮回中。只留下一个功德凝聚的孟婆，经年如一日的守在轮回下给要轮回的冤魂抹去记忆。

这几个具是天道圣人，看了半晌也看不出地道中心的六道轮回是哪里出了问题。一时间几个圣人面面相觑，陷入尴尬的静谧。

结界范围内，只有穿着黑衣的孟婆在沉默地搅动大翁里的浑浊汤水，发出哗啦的声响。

五圣的目光同时聚了过来，巨大的压迫感让妲己头皮发麻。幸好这身体不归她控制，搅汤的手还是稳稳当当，分毫不乱。

通天弹了弹腰间的青萍剑，仿若无意地弄出点声响，吸引来众圣目光。

面对围观，他轻嗤了声，嘴角噙笑。

“看什么看，她要是真的知道什么，咱们也不能随意进出幽冥了。”

青年眉宇间肆意张扬，很是欠打。众圣看得牙痒，但心里也有数。

这孟婆只是后土的大功德凝聚的工具人，不会做出任何回答。如果她真的有了意识，能控制地府了，对他们反而不利。

西方准提圣人方笑着开口提议，“看这轮回现在没什么变动，吾等也不能时时盯着此间，不如贫道遣两个门人来此驻守，万一再有什么，也好及时处理。”

元始端着威严十足，却道，

“本圣门下也有门人可以胜任，西方自来贫瘠少人，还是不劳烦道友费心了。”

准提对上元始的冷脸，笑容逐渐消失。

“天庭的封神榜还没弄清楚，二位道兄就又盯上了幽冥地府吗？”

通天嗤笑了声，眼底的郁色一闪而过。嘲讽了二圣，又转头看向老子，

“大哥以为呢？”

老子与接引目光相接，一眼达成共识。

“封神未定，不度幽冥。既然六道轮回无事发生，吾等就先回去吧。”

三清以老子为尊，西方以接引为长。两边的大哥达成共识，这事也就没什么好争论的了。

通天没打招呼，走得最快。元始对老子一礼，同时离去。

准提心有不甘，“师兄，我们真的不……”

“还不到时候。”

接引摇了摇头，领着准提离开。

骇人的圣威不复存在，妲己无声地松了口气。刚开始担忧自己真正的身体怎么样了，是不是她被狐妖夺舍成功才会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等问题，却见浑浊的水面上，一抹红衣竟又重现了。

最先走的通天教主再次出现在轮回下，直让妲己的整颗心都提了起来。

从刚才几圣的交锋，看起来通天好像两次都在帮她，但这人的真面目是怎么样，谁知道呢？

“总算是都走了。”

通天教主站定在孟婆跟前，紧盯着黑衣女人舀汤的模式化动作。

妲己则是遵从身体的本能舀了一碗汤，漠然伸向跟前的通天，

“前尘俗世多纷扰，喝了这碗汤，都忘了罢。”

工具人就是工具人。只有冤魂站对了地方，她才会做出回应。

因为递汤这个动作，妲己终于清晰正面的看清了通天的模样。

青年一袭大红白鹤绛绡衣，堂堂玉立，俊朗非凡，俨然是幽冥最鲜丽的色彩。跟死气沉沉一身黑的孟婆截然相反。

通天定定看着她，几乎让妲己怀疑他是不是能看透皮囊下的自己。

就在她胆战心惊之时，他抬手接过那碗混浊如泥水的汤，就着脏兮兮的陶碗，一饮而尽。

孟婆汤又名迷魂汤，有忘却前尘的功效。但通天教主乃是圣人，喝了汤也只不过是一念空白，就恢复寻常。快得妲己都没看出他的异常。

“好汤。”

红衣圣人大笑着放下碗，手掌往上一翻，变出个酒葫芦递过去。

笑道，“你请我喝汤，我请你吃酒。”

青玉质的酒葫芦，上有如意云纹，淡淡酒香凝而不散。

看起来就非常的……延年益寿！

妲己很心动，但这具身体显然不会接，还是继续垂头舀汤，古井无波的模样。

她心中想，拿又脏又浊气味古怪的汤换取这样的仙酒，这男人不是缺心眼就是跟她现在的皮囊有旧。

通天静默了片刻，放下酒葫芦，笑意洒脱。

“待封神大劫过后，我再来请你喝酒。”

一阵阴风飒飒，红衣的身影消失不见。六道轮回下，只有孟婆沉默地搅动汤勺，等待下一批阴魂……

“……”

所以她为什么还在这——里？

脑中空白了一瞬，四周场景变换。

妲己睁圆的美目中映入狐妖的血盆大口。一条漆黑的锁链扣住长颈，那张白毛覆盖的狐狸脸上，大滴的眼泪从它眼里滚落。

妲己，“？？？”

发生了什么？眼泪！眼泪不要滴到她脸上啊啊啊！

眼看着那滴眼泪要落下，妲己身体的反应快过大脑，一把推开了白毛狐狸，翻身坐起。

目光循着锁链的方向看过去，是一个牛头人身和一个马头人身的在掰手腕——不，蹄子。

马面，“烧烤！狐狸肉一定要烧烤！”

牛头，“生吃！老子都一百年没吃肉了，这回必须嚼口新鲜的！”

妲己：……

哥俩是跑这儿野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