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谷而上,一行人,走了两三个时辰,谷中的雾气越来越浓,如入云海。
“奇怪,这谷中不过一条浅溪,如何会有这样浓的雾气?”
拄着沈沛给的手杖,宋予慈小心翼翼地走着,可还是在浓雾中,辨不清境况。
“这山里,明水不大,却有不少暗流,加之,幽谷深邃,水汽聚而不散,也就成了浓雾。”
沈沛解释着,取出一枚火折子,吹亮了些,递给她。
“这是?”
看着那星星之火,想要照亮四下,实在是杯水车薪。
宋予慈不懂沈沛的用意,疑惑中,并未伸手接过。
“越往里,雾气越大,公子拿着它,我能一直看着你。”
说罢,二话不说,直直塞在了她手里。
火折子上,还有沈沛的温度,握着那星火,宋予慈莫名心热。
点点火光,虽未能刺穿浓云,却刺进了她的心里,汇成翻涌的暖意。
“谢……谢谢……”
听出她话语间的柔软,沈沛的唇角,浮上了一抹化不开的笑意。
而正如沈沛所料,走了又几里蜿蜒山路,山里的雾气,已到了伸手不见指的地步。
“世子……”
宋予慈目力所及,已连沈沛的衣角,都看不到了。
“我在。”
宋予慈看不见沈沛,他却能借着火折子的光亮,找着她。
“怎么了?”
沈沛靠到她的身旁,温和地问道。
“没,没什么,只是,什么都看不见,怕行差踏错……”
很快,宋予慈感觉到,一只有力的手,隔着衣袖,握住了她的手腕。
“不怕,跟着我,没事的。”
沈沛话不多,却坚定又温和,一字一字,落在宋予慈的心上。
夏日的衣裳,终究轻薄。
沈沛手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到她腕上,成了这迷茫大雾中,一份稳妥的踏实。
让宋予慈忍不住,放下所有怀疑、芥蒂,一步步,跟随着沈沛,全然的信任。
而这份信任,也透过宋予慈温顺的跟随,传递到沈沛的心里。
淡淡的欢喜,浮上心头,哪怕看不见宋予慈,沈沛也忍不住,侧过身,对着她的方向,温声安抚。
“过了这一段,应该就好了。”
“哦?为何?”
“前面,有个风口,雾气到那,就吹散了。”
听了这话,宋予慈心里一松,可又突然觉出不对。
“世子来过此处?”
蓦地被问,沈沛一滞,脚步都慢了,而他的纤微变化,被宋予慈敏锐地察觉了。
她不过是试探,没想到,真的得到了印证。
“世子……”
宋予慈心情复杂,脑海中,闪过数种猜测。
可无论是布置精致的山穴,还是悉心的手杖、火折子,或是,当下万般迷茫中,依旧稳健的脚步——
都昭示着,沈沛不仅来过此处,或许,根本就已调查出线索了。
那他如此费尽心机,把自己带来此处,又是为了什么呢?
世间诸多不平事,宋予慈最恨的,便是被人欺瞒,更莫说,被人提线木偶般,操纵于鼓掌。
原来,这一路渐渐建立的信任,不过是一纸糊涂账,皆在他沈兰溪的谋算之中。
想到这,宋予慈抑制不住想要挣脱沈沛的手,可她越挣扎,他却握得越紧。
“你,你松开!”
宋予慈似下了狠心,不顾眼前一片迷茫,只想挣脱他。
“自……”
沈沛一时忘情,差点脱口而出她的乳名。
好在宋予慈一门心思,跟他在手上较劲,并未在意到。
沈沛先一步反应过来,立即改了口。
“公子,此处沟壑众多,有何话,到了前面,再说也不迟。”
沈沛说着,不再任由宋予慈闹,死死拽住她的胳膊,快步往前带去。
可宋予慈哪里是个轻易服软的?
于是,一个往前拉,一个向后坠,拉扯之间,这一路走得着实为难。
就这样,万般不易,又走了几里路,终于靠近沈沛所说的风口。
那弥漫的雾气,果然渐渐稀薄,最后,彻底消散在大风之间。
“这会儿,您可以松开了吧!”
雾散了,沈沛终于看清了眼前人。
宋予慈当下的脸色,是沈沛从未见过的难堪,比在郡府重逢时,还要更差上几重。
见她这般神情,即便再多不舍,沈沛还是识时务地松了手。
而他一松手,宋予慈带着警惕的神情,立即退后几步,恨不得,离他三丈远。
“世子煞费苦心,将我带来此处,究竟所为何事?”
宋予慈揉着被久拽的手腕,面沉如水,仿佛一丝风吹,都将掀起惊涛骇浪。
沈沛虚着眼,望着宋予慈,沉吟良久,终于无声笑了笑。
“什么都瞒不住公子。”
沈沛垂下头,向着宋予慈走近了几步,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又开了口。
“公子终究,是信不过我……”
这话,沈沛说得极轻,可听进宋予慈的心里,却激起百转千回的情绪。
她还没来得及质问,沈沛竟先行发难,一句话,让宋予慈愣住了。
“我……”
宋予慈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确实,在查处藏云山的这条线索后,我是带人来过,一直寻到此处,可什么都没发现。”
沈沛说着,转过身,抬手指向不远处,一座低矮的山峰。
“可公子你瞧。”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宋予慈举目而望。
在那山峰的半腰,有疏疏离离几星黄,在日光下,格外显眼。
“那是黄金茶?”
宋予慈狐疑。
方才,他不是还说什么都没发现么?怎么当下又有了?
谁知,沈沛却摇了摇头。
“不确定。”
说着,伸了手,请宋予慈一道往那山腰方向去。
走了几步,上到羊肠山道上,沈沛才又开了口。
“公子请看。”
沈沛弯下身,蹲在了一株紫红色的草旁,抬头望向宋予慈。
“这株草,公子可认识?”
宋予慈低头看去,那株草,不过两三寸高,又瘦又小,远观之,根本看不清。
于是,也走了过去,蹲下身,仔细查看了一番。
只见那草红色的茎干上,生出许多紫色的穗,上面还浮着一层浅白色的细粉,很是奇特。
宋予慈摇摇头,抬眼望着沈沛,想起他的欺瞒,语气仍旧不善。
“这草有何奇异之处?需要认识么?”
听出她话里的锋芒,沈沛无奈,却也不甚在意。
“这草,确实不常见,公子不识,也极正常。
只不过,当下我们去寻茶,就不得不存着些小心,别沾上它。”
“哦?这草有毒?”
“草没毒,可它的草粉,却有剧毒。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四下飞扬。
而通过山腰的必经路上,长满了这种草,故而,上次前来,并未验证那些黄树,是否是黄金茶。”
听了沈沛的解释,宋予慈才多少有些明白,为何他还要再来一次,可又对他只字不提曾经来过,依然不解。
“世子既然来过,又何必隐而不表?难不成,是信不过在下?”
宋予慈的脸,依旧阴沉,但质问的语气,要比在山谷浓雾里,和缓了许多。
可沈沛对于她的质询,却还是很无奈。
他能说什么呢?
总不能告诉她,他堂堂国公府世子,在他们出发前,不辞辛劳,亲自带队,轻骑快马,风餐露宿两日往返,只为了,给她先探个路,布置好舒适的寝宿吧。
可宋予慈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个性,却由不得沈沛糊弄。
斟酌良久,沈沛低低笑了起来。
看着沈沛那张冷俊的脸,沾染上了莫名清欢,原本就不虞的宋予慈,更不是滋味了。
“在下不知,说了什么好笑的话,能博世子一乐。”
宋予慈的脸,在女子里,都算小的,此刻扮着男子的伪装,原本就有些稚气。
当下,她虽怒而不发,娇嗔之意,却都写在了脸上,更显得一团孩子气。
沈沛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不经意间,笑意更浓了。
“是我失礼了。并非公子的话好笑,只是,我也不知,什么都没发现,又有什么好提的呢?”
沈沛说着,低下头,自嘲地揉了揉眉间,好似真的很羞恼的样子。
听了沈沛的解释,宋予慈又一次,愣住了。
揣测了千般缘由,实在没想到,沈沛竟是为了这个。
不过,仔细思量,沈沛这样的实干派,会这样想,倒确实很正常。
或者说,这才是沈世子行事风格。
平日里,他对自己的态度,实在是太过和软,以至于,她都忘了——
眼前的如玉郎君,其实,是杀伐决断的权臣,是太子夺嫡最坚实的利刃。
“如此说来,当真是在下错怪世子了,抱歉,还望世子海涵。”
认清了这些,宋予慈没有半分犹豫,爽快地道了歉。
毕竟,知错就认并不可耻,更何况,她真心为又一次误会沈沛而不好意思。
甚至还觉得,如果换作是自己,被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冤枉误会,未必能毫不介怀。
可她相信,沈沛一定会原谅她的,毕竟,宰相肚里能撑船嘛。
谁知,听了宋予慈的话,沈沛并未如她所愿,一笑而过。
反而,面上原本的笑意,不觉地消失了。
“哦?我竟不知,公子方才是在怪我?”
沈沛似才恍然回过神,不带笑的唇角,都染上了几分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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