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东海王府的案事查得如何，李婵半句话都不曾过问。不知是不是皇帝有意隐瞒，关于此事前朝后宫的风声也不曾传进李婵的耳中。

只是无论结果如何，亲王的丧仪总是要有个章程好好办下来的。

作为当今天子唯一的兄弟，又是新帝继位后册封的第一位亲王，东海王的丧仪不可谓不隆重。

光是分殓停殡就耗费了整整三个月，天子还特旨许亲王于宫中停灵。因有吊唁奔丧之人，灵殿设在了前半宫。

招魂的挽歌不停不休地唱了一个月，即便如今是寒冬之际，灵殿中的殡宫中仍四处放置了寒气逼人的冰块，且时时更换。

李婵身着布衰裳，牡麻绖，素鬓上冠布缨，腰上只缠着布带，穿绳屦。听着耳边凄然的唱灵悲歌，脸上无喜无悲。

眼前是焚烧香纸飞起的浩渺青烟，身后即便已经过了三个月仍有络绎不绝前来凭吊之人。李婵跪在麻团之上，双手合十置于胸前，眼神却只是虚无的落在身前的香炉之上。

一日一日就是跪在这里度过，即便疏食水饮跪拜辛苦，可是只有在这寒凉到让人毛骨悚然的殡宫之中，李婵才能求得一点心灵的平静。

“殿下，跪了两个时辰了，起来歇歇吧。”

自从有一日，李婵因跪祷的时间太长而昏倒过去后，皇帝便下令让长公主身边的宫人每隔一个时辰必定要将她搀扶起来休息。

宫人们尽职尽责时辰一到便轮番上前相劝，即便长公主常常视若无物，但十次里总有几次能让宫人将她扶起来歇息一会的。

皇帝知道后，也只是叹息，却也无可奈何。

在身边宫人的搀扶下，李婵半瘫半软地依靠着旁人起身。宫人们早已孰若寻常，熟稔地上前将殿下扶到榻上，又上前为殿下捶腿揉膝。

“殿下，陛下来了。”

耳边的宫人轻声说道，李婵看了看时辰，便知今日怕是有朝典。而皇帝定然也是下了朝典，便过来了。

皇帝身为天子，中宫太后尚且康健，自然不能服丧。可连日来，皇帝一样日日身披黑衫，里头贴身穿着白孝衣，连头上的玉冠也换成了绳缨。

朝臣们虽有所议论，到底还顾忌着什么没有在朝典上谏言。

进殿的天子一样先是净手焚香，燃纸祝祷，才缓步走到李婵身边。

“阿姐今日早膳可用了？咳咳疏食水饮难免简单，阿姐切不能咳咳咳不食不饮。”

李婵点了点头，挤出抹笑容，“阿姐知道。你还有政务忙碌，怎么这个时候过来？”

她将李炎拉到身边坐下，手中阿弟的手同样瘦弱到单薄。

王兄停灵，皇帝虽只需吊唁，可阿弟这几个月只要处理了政务必定与她一同前来殡宫跪灵。

殡宫寒苦，皇帝本就身染风寒，即便宫人们小心伺候着也难免病情延绵。李婵也曾劝过，可如今自己都尚且这般执拗不肯听劝，又怎么劝得动皇帝呢。

李炎闻言刚想回答，便捂着嘴咳了一阵。

李婵皱着眉，“怎么听着咳嗽得越发厉害了？”，她下意识想要去摸摸阿弟的额头，试探一下是否发热，却被阿弟轻柔避开。

李炎将视线挪到殡宫之中，有些寂寥地笑了笑，“算起来，皇兄也要出殡了。无论再怎么留，终究也是留不住的。”

李婵听了，也是默然。

她又如何不知？这三个月来，她几近日日不离灵殿，终日在在香案前祝祷，也不过是活人最后在对亡人尽一尽最后的哀思了。

“我准备让兄长归葬。”，李炎轻声说道。

李婵眨了眨眼，倒也不曾意外。

时人不兴迁坟，又有落叶归根的执念。且各家世族皆有自己的祖地坟荫，即便多已迁族而居，但若客死异乡也多归葬。

就连先皇也只是在京中设了祭拜的牌位灵冢，归葬在了他们李氏祖籍司州弘农。

兄长自然也是要回家的。他们总不能将阿兄孤零零的放在洛京，不让他回到父母膝下安寝。

“我要亲自为王兄送殡。”

李婵一愣，当即便出口劝阻，“不可。司州一去辗转要大半年，阿弟你身为天子，朝中怎么能离人！”

“朝中要事，自然有太后主持，出不了岔子的。”，李炎笑着安抚李婵道：“我也许多年不曾到墓前祭拜先皇，按照礼典，也确实该去一趟了。到时候，阿姐也与我一同回弘农看看吧。”

说完便也不让李婵开口，当即便起身说道：“时候也不早了，我还要会永安殿看些奏令，阿姐不要累坏了身子。”

又转身吩咐了几句宫人照顾好长公主，便径直转身离去。

李婵看着阿弟的背景，陷入了沉默。

将身边的宫人们挥退，李婵半靠在榻上，闭目静思，却难忍心中酸意。

无论亲王身份如何贵重，自然也没有天子送灵的道理。天子避退，甚至将权柄重新奉还到太后手中。

这分明就是在让权以示对世家的推让。

李婵闭了闭眼，将帕子覆在脸上遮住面上的神情，心中却是一阵悲戚。

阿弟到底再亲王府查到了什么，竟有如此大的改变。明明上一世阿弟从不曾对朝臣们这般弱势过，难道真的是她做错了吗？

她前世此时已嫁到谢家，虽不曾关注过朝政一事，但也绝没有听闻过皇帝竟要离京送灵一事。

即便是前世王兄病故，也只不过是请了司州的宗亲一路送灵照顾。

是因为这次王兄的暴毙，让阿弟知道了什么吗？

李婵却更明白，阿弟这样的退让，更多得却是因为自己。

正是因为自己还有尚且年幼的侄儿，才会让阿弟心中忌惮。她知道，阿弟害怕了。就和自己一样，即便阿弟身为天子，却同样害怕某一天身边的亲人也会如同兄长一样，突然便离自己而去。

帕子上晕出一些湿意，李婵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阿弟恐怕已经下定了决心，不会轻易更改。可司州一去来回数月，等再回来之事恐怕都已经立夏了，那她又如何旁敲侧击改变北疆一事？

异族南下的阴影依旧像把利刃悬在李婵头上，即便或许能凭着前世的记忆依靠亲兵部曲保全身边众人，她却仍希望能为抵挡异族做最后的努力。

一朝兵败，江山半陷。自幼在幽州长大的李婵比谁都清楚那些异族到底有多么凶狠。前世南迁之后北地里传出的惨讯更是让人不忍卒读，既然能重来一世，她又如何愿意看悲剧重演呢！

还没等李婵想到法子，她甚至都有些自暴自弃地想要对阿弟全盘托出。可午后，永安殿便又传来了天子传太医的消息。

从灵殿匆匆赶了过去，离开灵殿前李婵还让宫人们烧了柏叶熏沐周身，以免冲撞了带病的天子。

带着一身烟火气，李婵赶到永安殿时，天子正半靠在榻上捂着嘴咳嗽。

“咳咳咳咳咳，阿姐咳咳，怎么过来了？”

“听说你传了太医，我怕你又病得重些了还瞒着我，便自己过来瞧你了。”

李婵走上前，接过宫人手中奉着的汤药亲自喂给皇帝。又侧眼看向一边候着的太医问道：“陛下到底怎么回事，这一日日咳着反倒更加严重了，三天两日的又常常低热，这样下去定是不行的。”

太医躬了躬身，小心地说道：“陛下之前染了风寒一直便不曾见好，这些日子又难免操劳，灵殿又是寒苦，所以更是迟迟不能痊愈。”

“这汤药虽不曾间断，但陛下还是要保养自身才是啊！”

李婵听了，也是无可奈何。她自然知道对太医发难没有用，到底还是阿弟自己不伤心。冬日里的风寒本就磨人，如今李炎心中那么多事，自然也不可能能好好静心休养。

李婵叹了口气，也不再为难太医。

而太医又上前为皇帝诊了脉，就长公主脸色尚好，又在此处叮咛着天子，便又大着胆子劝了几句。

“风寒一事可大可小，可若是陛下一直拖着，只怕会有损根基。若是再受几次寒凉，发几次惹，只怕会积重难返啊。”

李婵一听，便也上心了。太医走后，便也严肃了神情不仅将阿弟耳提面命了一番，就连永安殿的宫人们，也被李婵好一顿吩咐。

可就算是李炎自己都没想到，当天夜里，他自己便发起热来。

李婵还是第二日起来后才知道的消息，连灵殿都不曾过去就往永安殿赶。

果然一见李炎就看他脸都烧得通红，额上搭着湿帕子。好在精神尚好，还能对着匆匆赶来的李婵插科打诨嬉笑逗趣。

李婵也是无可奈何，一整天都在永安殿中盯着李炎喝药休息。

可皇帝这一场发热来势汹汹，一连好几天都不见退热。

三天下来，铁打的身子也是熬不住的。李炎也从开始的精神奕奕变得有些萎靡不振，就连睁眼说话的精力都不太有了。

李婵急得燎了一嘴的泡，日日夜夜在永安殿侍疾。好在朝中有太后坐镇，皇帝才没有因为朝政而无法安心。

不知道多少的汤药喝了下去，等到五六日后，皇帝总算退了热，人也能平稳的睡下了。

李婵看着阿弟强撑着说了几句话，便睡着的容颜发了会呆。

皇帝病得迷迷糊糊地，却还记挂着亲王归葬一事。他自然知道自己这样怕是走不成了，却还是执意让李婵回司州为亲王送灵。

“我怕是来不及送阿兄回家了，只能盼着阿姐代我走这一遭，将侄儿也一同带回去。总要让祖辈先祖们都知道，我们李家也是后继有人了。”

李婵是如何回答的？

“还说侄儿，若是让祖先们知道你都这般大了，竟还没个一儿半女，只怕就是托梦也要来骂上你一遭。平日里也不对后宫中的妃嫔们贴心些，也总不能让阿姐次次都守在永安殿半步都不敢离开。”

她自然不能不应下。

阿弟病得水米不进，却还仍惦记着此事，又让她如何拒绝呢？即便是有再多的顾忌与牵挂，这司州她也定是要去的了。

皇帝听了也是高兴，即便神志萎靡也笑了出来。

“阿姐自然是极好的，只要阿姐愿意去，我做什么都是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