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满心仓皇，二人漫无目的地走在城郭之外。

与城中不同，城郊一样多是田舍农人的居处。走在干涸到龟裂的田埂两边，兄弟二人仿佛好像又回到了弘农一般。

这样好的夏日里，原本正是禾苗青郁之时。可如今，举目四望，遍野的农田里不见一丝绿意。

两人跌坐在田埂边，看着烈□□人的天光一直到闷热不减的黄昏。

去年便因为水患而颗粒无收，今岁又是旱年，若是到了冬日，只怕根本没了农人们的活路。

他们跋山涉水，为得不过就是寻个安慰。

哪怕太守拿不出救灾的章程，装模作样宽慰几句，只怕他们也能信服。

可偏偏，却让他们听到这样的事情。

不知过了多久，兄弟两耳边突然传来了蹒跚的脚步声。

等到身心俱疲的兄弟二人费力地抬头看去时，发现是一位老农弓着背，走了过来。

干旱饥饿，让每一个贫民活得都格外艰辛。而眼前的老人，显然更是其中更为可怜之人。

若是兄弟二人即便难熬，却也还有把子年轻的底气。那这老人的模样，若非有夕阳的映照，只怕夜里看起来与墓中爬出来的活尸，也无甚两样了。

兄弟二人看那老人久久看着自己没有离去，只当是自己压了人家的田地，主人前来赶人。

相互扶持着起身刚要离去，却被老人伸手拦了下来。

二人一愣，转身却看到老人小心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

仿佛是对待这什么绝世珍宝一般，老农人小心地打开一层一层严实包裹的麻布，直到从里头拿出了一块巴掌大的糙饼子。

老农人将那饼子拿在手里，定定地看了两眼，最后放到了兄弟二人面前。

李家兄弟哪里肯要，这必定是老人最后救命的口粮。他们怎是那般狼心狗肺之人，不顾旁人私活。

“拿着吧。”，见二人迟迟不肯接，老人开口了。那是怎样粗粝低哑的嗓子，就连听在耳中仿佛都被石刀刮过一般。“年轻人，总是要比我们这些老的，更容易活下去。”

说着，便将饼子用粗布一裹，塞进李家阿弟怀里，转身离去。

兄弟两人看着这块饼子，又想到那片竹林。一里之地，竟是这般的判若鸿沟，心中又是酸胀又是悲愤，还有便是无尽的凄凉。

李家兄弟大步追上老人，将饼子好生地报好递给老人。

李家阿弟面容郑重，他认认真真将这不大的饼子放进老人怀中，斩金截铁地说道：“老翁，都会活下去的，我们每个人都要活下去！”

说着，便与兄长两人快步离去。

迎着西下的沉暮，李家阿弟转头对兄长说道：“阿兄，我想所有人都活下去。凭什么那些人可以踩着旁人的尸骨活着，这天下的人怎么就能用门第家世区分生死病亡呢！”

李家兄长闻言默然，他抬头看向天边那个昏黄的太阳，直到双眼刺痛。闭上双眼，仿佛还能看到那个火热的搏动。

面对兄弟的疑问，他还是一样的沉稳寡言，最终却是一样的坚定颔额。

又过了几日，司州州府突然出了件大事。

太守家几处城外的庄子竟接连失火，据说屋舍皆被毁坏，好在并没有闹出什么性命。

而与此同时，郊外许多已经快要活不过的人家，却突然在深夜之中被从院外丢进了从天而降的米面粮食。

不多不少，却足够一家人有了活得希望。

府城戒严，可这样奇迹天降的消息却在乡人间捂得死死的，一点口风都不曾泄露出去。

李氏兄弟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小心地将板车藏进树林之中，才敢轮流到山上的浅滩中喝水解渴。

这样的大旱，即便是终年不断的山溪也只剩下一滴一滴无力地流吐着，最终只不过积成一个滩地。

从泥水里胡乱地湿了湿喉咙，他们便又上路了。

有了吃的，即便少喝些水，却也有了力气。

那些庄子的祸事皆是他们闹出来的，里头有些藏的粮食钱财，他们便就地分给了城外的灾民。

他们只有兄弟二人，只能尽力将能带走的粮食都带着，寻荒僻之地闭塞之路奔逃。

若是沿路碰上同病相怜的，也自是要分些粮食出去的。

他们也不敢一个地方多待，只怕被人听到了消息一同来抢。

直到一天夜里，他们身披星斗，终于回到了熟悉的乡郡。

他们没有惊动任何邻舍，只悄悄地将粮食各自分发到每户人家门外。

狗吠鸡鸣，却因为不曾闯入院中，又或许畜生也有眼识人，到底没有进惊醒任何人。

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流了多少汗水带回来的粮食所剩无几，兄弟二人脸上却终于见了几丝笑意。

“阿兄，我们只怕是不能留在司州了。”

看着空荡荡的屋子，虽然平安归来，但到底兄弟二人神智清醒。他们这般一路散粮，即便多有防备，但总是被人瞧见了面容，留下来定是会被查出来的。

若是被抓着了，不仅活不下去，只怕还会牵连乡人。

兄弟二人相互商量了片刻，终于还是准备离乡远走。

“听闻南方今岁倒是没有什么灾情，我们都是白籍，到了南方，就算没了田地，也可投军。也是一个出路！”

李家兄长点了点头，看了看以后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回来的老屋，兄弟二人重新封了屋舍，锁了院门，有些心情低落。

“等会。”，李家兄长拦住准备最后将院门锁上的阿弟，重新回到屋里拿出一本东西。

阿弟定睛一瞧，是被阿父仔细保管着的，他们李家的家谱。

精心包裹好家谱，兄弟二人收拾了心情，趁着天光未亮，再次远离的自小生养的土地。

五个月后，扬州豫章郡兵马营地的招兵处，破天荒地来了两个主动投军的汉子。

他们生得人高马大，虽风尘劳累却也能看出有一把子力气的。

编军的小吏对着两人看了一遍又一遍他们的籍牌，“你们是北方来的，怎么跑到这边来投军？”

二人是兄弟，其中身形瘦些应当是阿弟的开口答道：“司州旱得厉害，没有活路，我们便到南边投奔亲戚来了。”

说是投奔亲戚，其实就是逃民。小吏心知肚明，再问下去无非就亲戚没了或是找不到人才来投军。

都是过日子的可怜人，小吏也不愿为难他们。只是他不过区区小吏，做不了这样的主。

说来也巧，那日恰好一个蔡校尉打营地里过，一眼便瞧上了站在外头的兄弟二人。

“倒是两个有骨气的汉子！”

蔡校尉看着两人人高马大便知道是个军兵的好苗子，上去全力朝着二人的肩头擂了两拳。见二人纹丝不动更是两眼放光，当即便开口说道：“你们若是不嫌弃，以后就要我营下练着！”

二人自然没有不答应的。小吏见状，便也不多事，当即就问了两人姓名要登册入籍。

兄弟二人相视一眼，分别沉声说道：

“弘农李琯！”

“弘农李詹！”

李婵站在天子李氏的祖坟陵地外，一字一句念着匾额上先帝亲手写下的祭文，难免心绪浮动。

上面说起李氏先辈迁居弘农之事，又细说了当年弘农乡人相助的肺腑恩情。当年波澜壮阔的起义建国一事轻描淡写，字句间却都是一派对先辈乡人百姓的脉脉真情。

说是祭文，读着反倒像是皇叔心中的一腔剖白。

看到当年司州世家的嚣张猖獗，细想今日李氏子孙的惨淡结局，李婵不免心中有些悲凉。

皇叔当年若是知道李家如今这个样子，会不会后悔？

“殿下，大人们已将府邸收拾好了。”

身后传来的苍青的声音，李婵低着头对着石碑默然良久，到底还是回了住处。

一行近两个月，也是顾忌着小世子，车马行进的速度并不快。

可没想到的是，安儿倒是一路太平，每日喝奶睡觉，见风就长。反倒是李婵，一路上几次头疼脑热。但好在有太医照料，李婵又善忍耐，倒也平安。

王兄的陵墓虽已休整妥当，下葬一事却也还要准备一二。

如今是李婵到了弘农后便先行来了陵寝祭拜，尚未接见当地的官吏朝见。

扶着苍青的手，李婵缓步上了马车，准备回宫人们收拾妥当的府邸去。

是的，即便当日苍青回宫之后，便没有在李婵身边伺候了。可临行之前，李婵到底还是将苍青带在了身边。

自然有苍青伺候得力贴心的缘故，但更多的，是李婵其实明白。王府一事，无论苍青在或不在，即便是她李婵亲自到了府中，那晚发生的事情一样避免不了。

所谓怨气，不过是因为自己无能而对旁人的迁怒罢了。

弘农的府邸，是在原来李家的老屋处先皇重建的。

当时战乱多年，郡县人口凋敝，当年李家人用心经营建造的宅院早已颓圮。新帝乡里，回銮之后，先帝便与兄长一起重新修建了新的府邸。

自先帝去后，此处已经有许多年不曾住过人。

到了府宅后，李婵能看出新翻修后的痕迹，但飞檐瓦舍之下，似乎仍能感觉到旧日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