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初见

黄沙西风古道，落日长河瘦马。

正值晌午时分，阳光炽热毒辣，远处驼铃阵阵，随风荡漾入耳。百里星河仰躺在一处背光的沙丘上，缓缓睁开眼睛。

望着头顶分外耀眼灿烂的太阳，百里星河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这群家伙可算是来了，他在这都快被烤干了。

本来还以为，西域的这一趟，是件简单差事，自己占了便宜，现在看来，和朝廷沾上关系的，就没有“简单”一说。

有关自己为什么会被派遣前来寻找失落已久的王兵，早在叶沉舟找上门来的那一日，百里星河便已细细琢磨了一遍。

他所隶属的镜组织，乃是直接听命于皇家的绝密组织，和朝廷关系匪浅。他们平时的任务，就是帮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杀杀人、抄抄家、刺探刺探情报，干点见不得人的脏活。

然而，处在这么一个尴尬的位置，自然也会不可避免地知道一些不该知道的事情。王兵，就是其中的一件。

本朝国号大端，自开国皇帝元狩帝盛昭建立伊始，历经一百二十八年国祚，迄今已传至第七任君主。

话说元狩帝盛昭，可是一位奇人。他乃游侠出身，年少时一人一剑一马游历天下，后因看不惯皇帝荒淫无道，治下百姓民不聊生，故起兵造反。就在逐鹿天下的过程中，盛昭结识了一帮有识之士，众人与之一同披荆斩棘，出生入死，最终成就一番霸业。

盛昭荣登帝位后，论功行赏，大行分封。他向这群兄弟许诺：从今往后，只要有我盛家的一口饭吃，就永远有你们家的一口汤喝。在这群人里面，又有五位因劳苦功高，战功赫赫，颇得盛昭赏识，为此，盛昭特令工匠修铸了五件象征王权的器物，并在上面刻下“世袭罔替，与国同休”八个大字，分别赐予他们五人，作为凭证。

这，就是王兵的由来。

但是，皇帝的嘴，骗人的鬼。你要信他，那就输了。很不幸，盛昭的演技实在太好，五大异姓王侯都信了他，于是个个输得很惨。

不到百年，这五大家族就因各自的理由而相继完蛋，杀头的杀头，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灭门的灭门，退隐的退隐，没一个剩下的。

五把王兵自此流落世间，再难寻觅踪迹。

因此，百里星河能够理解，为什么皇家如今不惜代价，也要找回这五件王兵——事关面子，必须认真。可是这种事情，大张旗鼓是要不得的，只能偷偷摸摸地做，于是，寻回五大王兵一事，最后就只能交由隶属皇家的秘密组织“镜”去接手了。

确切的说，是百里星河接手了。

百里星河仔细地做过一遍功课，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都想明白了后，顿时觉得，这次任务真是太掉价了。

想他堂堂镜组织第一杀手，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勤学苦练十多年，正等着“货与帝王家”呢，居然就让他去干这个？

杀鸡焉用牛刀啊？！

可是，这个任务，他既不能拒绝，也不能反悔。

师叔叶沉舟说，这件事，他也做了担保。只要能在三年之内，找回五把王兵，百里星河以下犯上，杀死镜组织上任首领萧远的事情，上面就能既往不咎；可要是到了期限还找不回，不仅百里星河的无期徒刑要改判斩立决，自己这个师叔也得连坐，下半辈子在九曲窟面壁思过。

——天底下还有这种强买强卖的事情！事先经过他的同意了吗，你就答应？！

百里星河无比头痛。

但是，头痛完了还是只能乖乖上路。叶沉舟话都已经放出去了，他要敢撂挑子不干，那就是抗旨不遵，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想到这里，百里星河禁不住仰天长叹：“师叔，你真是害死我了……”

长吁短叹间，任务目标终于进入视野。

那是一支自远处蹒跚行来的商队。

百里星河立刻进入状态。他取出一顶黑纱帷帽，戴在头顶，黑纱垂落，遮住面容——镜组织的规矩，执行任务时不能被人轻易看到相貌，当然，死人除外。

平时他也懒得戴这玩意，但是今天，他不是来杀人的。

百里星河一个提气，从藏身之地一跃而出，恰好落在对方前进的路上——

“站住！打劫！”

语气凶狠异常，言辞掷地有声。

此话一出，周遭一片寂静。

半晌，商队中传出一阵哄堂大笑。

“哈哈哈哈就一个人，还打劫！”商队为首作镖师打扮的一人指着百里星河，笑得直不起腰，“小子，你是哪家的，知道大爷我是谁吗？我威远镖局的常大镖头，可不是你能惹得起的！”

威远镖局？常大镖头？这又是什么新鲜人物？他怎么没听说过？百里星河陷入沉思。

见他不语，镖头便以为他是怕了，又道：“小子，谅你年幼无知，大爷我也不为难你，只要你——”

他话还没说完，百里星河一个闪身，已然挪至他身前。镖头一惊，慌忙抽刀，百里星河却已抬手按住他刀柄，硬是将抽出一半的佩刀生生按了回去，无论他怎么使劲也拔不出来。

“哦？只要我怎么样，你倒是说啊。”百里星河气定神闲，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镖头瞬间倒吸一口冷气，退后几步，冲着身侧的一众镖师大吼道：“都愣着做什么？！上！都给我上！”

百里星河“啪”地踩断脚边的一根枯枝，用脚尖挑起，拈在手中。“不错，很有气势，值得嘉奖。”他以枯枝为剑，直直指向对面，“今天小爷我心情好，就陪你们玩玩吧。”

话毕，他身形一晃，便欺到一名镖师身前，手中枯枝在对方腕间一点，镖师手中长剑立时脱手。

只见一道黑色身影在人群中不住地转动，威远镖局人人长剑齐出，竟没人能挨着他一下，但镖师之中，已有五六人被他点中手腕，倒地痛呼。一时之间，惨叫声此起彼伏，听得人暗暗心惊。

镖头见状，心道一声不妙，转身欲走，百里星河又如鬼魅般地现身于他面前，右手一动，枯枝笔直点住他喉间命门。

“怎么样啊，大叔，一个人……是不是也能打劫？”百里星河语中带笑。

镖头紧张地吞了口口水，结结巴巴道：“能！能！当然能！这、这位少侠，您…您想要什么？黄金白银？翡翠珠宝？还是——”

“行了行了，我看上去像那么俗气的人吗？”百里星河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这些身外之物他还真是一点都不少，镜组织虽然对他严加看管，但在吃穿住行上，却一点也没亏待了他，就连路费也是给够了的。

“我问你，两个月前，你们镖局接受了一桩委托，负责运送一把刀前往沙州，可有此事？”

镖头忙不迭点头：“确、确有其事。”

百里星河吩咐道：“东西给我，我马上走。”

镖头脸上显出一阵表情。没想到这家伙居然还敢犹豫，百里星河手中枯枝向前更近一寸，“常大镖头——是叫这个名字吧——别怪我没提醒过你，我的耐心……是有限的。”这个距离，只消他再微一用力，这位常大镖头的命，今天就算是走到头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常大镖头立刻做出选择——

“就、就在那匹红马的马鞍扣里！”

百里星河非常满意：“这才对嘛。”

然他话音未落，身后却忽然传来“咻”的一声厉响——一支羽箭破空而来，径直射向他背后空门。

说时迟那时快，百里星河头也不回，一脚向后高高踢起，来了一招漂亮的蝎子摆尾，将那支偷袭的羽箭踢飞到一旁。

百里星河扭头看向偷袭方位。那偷袭者乃是一名红衣人，眼见自己这一击并未得手，红衣人打了个呼哨，倏地，便又有十几个红衣人自隐蔽处现身，行动整齐划一，动作有条不紊。

百里星河皱起眉头。

一袭红衣……成群行动……西域人……难道这群家伙就是——

“魔……魔教？！”

魔教？百里星河看了一眼身后早已吓得魂不守舍的常大镖头，有点意外：看来这焱教在西域的名声也不怎么好啊，不光是中原这么喊，就连在西域，也被人叫做魔教。

下一秒，那群身穿红衣的焱教徒已然上前，将百里星河团团围住。

百里星河千算万算，没算到焱教居然是冲着自己来的，他边闪躲边嚷嚷：“喂喂喂，不分青红皂白一上来就动手？也太不友好了吧！”难怪被人叫做魔教！

敌众我寡，敌主我客，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反正金错玄刃已经到手，他也没什么和焱教交手的必要。

打定主意，百里星河扭头瞥了一眼不远处的那匹红鬃马，脚下一转，足尖发力，整个人便如离弦之箭般，闪至一个教徒身侧。

不待对方反应，百里星河身形一低，右手飞速探出，扣住他一边肩膀，那教徒一时腿脚俱麻，正要跌倒，却又被百里星河揪住衣襟扔了回去，将那些追上前来的同伴们砸了个正着。

这几下动作兔起鹘落，敏捷异常，几乎是在顷刻间一气呵成。

趁此机会，百里星河一个飞身跨步上马。他双腿一夹马肚，手中一拉缰绳，便要绝尘而去。

就在这时，变故陡生，一只巨大白影从侧边一跃而起，一口咬住红马脖颈，红马惨鸣一声，两只前蹄腾空乱踢，整个脊背几乎与地面垂直。

这一下真是始料未及，百里星河一时手忙脚乱，反应不及，被掀下了马背。

但镜组织第一杀手的称号，也绝不是白叫的。说时迟那时快，落地之时，只见百里星河伸手在马缰扣中一探，将那裹着金错玄刃的布包搂进怀中，贴地一个打滚，翻身跃起。

然他甫一起身，身后已有人飘忽而至。一掌迎面向他拍来。

黑纱帷帽迎风漾起，露出浅浅一格，恍惚之间，他眼前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湛蓝。

百里星河上半身一个后仰，避开这记杀招，毫不犹豫，转身就逃。

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居然被他遇见了高手。此人武功之高，即便是他也不能全身而退，还是避其锋芒，趁早跑路吧！

可他脚下才堪堪迈出一步，却觉右脚踝处猛地一紧，百里星河暗叫一声不好，旋即便被什么东西拖着脚踝向后狠狠一拽，他整个人顿时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摔了个灰头土脸。

黑纱惟帽也被这一下摔脱了出去，百里星河抱紧怀中的金错玄刃，狠狠咬牙，抬眼怒视来人。

然而，待他与身后追击之人对上视线，双方却是在同一时间，一齐愣在了当场。

百里星河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来人，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

这个人，这个人长得也实在太好看了一点吧？！

来人身着一袭玄色轻袍，袍角处绣有赤金色焰纹，身材修长挺拔，目测近有九尺。他五官深邃，轮廓鲜明，凤眼细眉，高鼻雪肤，一头银发如霜似雪，右鬓单编发辫一束，松松系入脑后，右耳挂一宝石耳坠，垂落肩头，通身上下，均是一股说不出的矜贵俊美。

更令人挪不开视线的，是他的那双蓝色眸子。

他右耳坠末端的那颗蓝宝石，已经堪称是一流的艺术品。那双眼睛，竟是比那颗蓝宝石更加艺术。

来人似是也终于从方才的愣神中恢复过来，一时间眸光微沉，潋滟开清澈的湛蓝，深邃中透出碧海青空般的质感。

那双眼睛，美得接近不真实。

千头万绪顿时涌上百里星河的心头，最终则统统化为了言简意赅的八个字——

师叔这次没有骗他。

焱教的新教主，真的是个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