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4 章 第 144 章

苏过坐在床沿，眼皮耷拉下来，外间的光线透不过窗帘，他的眼中也只剩黑暗，慢慢的，眼球会彻底失去它的功能，他会完全变成个瞎子，再也看不见世上所有美好的人和物。

见识过光明与美好怎么甘心陷入无尽黑暗与深渊…

怎么甘心…

窗棂的光透不过来，他坐在暗影里，突然想见霍起一面，像沙漠旅人渴望水源，像金盏银台揽镜自赏，一股冲动与求而不得的妄念汇成逐影，附骨之疽一般跟着苏过。他松开紧皱的眉头，缓缓舒着气，欲望燃成燎原的火，冲破层层禁锢。“小五——小五——”他站起来，走向还泛着白光照耀的地方，却是透明的屏风，屏风倒地，底座的木支架拌了苏过一跤，他的身体向前倾倒，繁复的衣袍堆在身下。

小蝴蝶笨拙的翻过门槛，晃着尾巴踩上屏风，软软的黑毛掠过苏过的脸庞，它轻轻蹭着苏过的脸，遏制了他的一腔热血。

苏过狼狈趴在地上，焦躁的心情全成了地上浮起的尘埃，呛了他满头满脸。他不该是这样的，霍起在骗他，虚情假意而已，大家心知肚明，自己何必戳破这层窗户纸…他拂开小蝴蝶，撑着破碎的琉璃屏风起身，琉璃易碎，现已成了一地的碎渣。

小五被极大的动静惊起，忙不迭进了里屋，她先看见地上的残骸，然后才看见正在拍打衣摆灰尘的苏过。

苏过摆摆手，让她进来。

“郎君，这…”

“无事，风大，吹倒了屏风。”

苏过睁开眼，满目鲜红吓了小五一跳，但她不敢多说什么，小心得替苏过弄干净灰尘，扶他到一旁落座，又叫了几个丫头进来收拾好。

“郎君，小五为您把眼睛包扎好。”

苏过点头，却说：“医眼的药膏已经用完，今日随我去济世馆再配一些来。”

小五掀开药罐，药膏果真用尽，剩下罐壁上浅浅一层，淡得手指头都盖不住，“郎君行动不便，可派人向那医馆传话，医馆也有行诊的规矩，哪能劳烦郎君亲自去？”

他抬起手，自己将白缎覆于眼上，那药作用不大，虽说清热解毒，不过是图个心里好受，他道：“好些日子没出门，身子都乏累了，今个天气尚好，就当是出去散心了。”

“那小五为郎君备上薄披风，暖炉也备上，还有一些零嘴糕点…”

苏过失笑，“不过是出门见医，何必备上这么多东西。”

小五连说：“这可不行，上次郎君出门，就有杀手刺杀，依小五看，不然让十一回来保护郎君。”

“十一有大事，我与你乔装，再带上一人即可，早去早回，不必招摇。”

“是，郎君。”

天气晴朗，白鹭高飞，金黄的叶子垂在枝头将落不落，街上有老妪已裹上夹袄。

霍起头上戴了个斗笠，灰布麻衣穿梭在小巷间，守卫司马不过四品官，但要管盛州城中一应事务，秋季丰收，农税就要及时收上，支撑着北境与海线的军需，均要靠农人的劳作。

不过今日霍起是奉命来调查盛州十年来盐税状况，姜渭操纵江南盐业，却也不能在姜汜眼皮子底下偷奸耍滑，不仅如此，他还要兢兢业业，处理好上一任司马遗留的冗务。

盛州西北两面环山，易守难攻，农人多耕水田，生活也算富足，然商业却不发达，重农轻商，是南朝一贯的政策。霍起站在拐角处，眼前的酒楼客似云来，他抬眼望去，三层的高楼与行宫的望风楼比肩，足可俯瞰行宫四面八方，如果有弓箭手在此处，瞬间便可取下姜汜的项上人头，也就是说，这家酒楼建造并不合规制。

盛州主管有姜渭的人。

霍起使了银钱，从二楼攀上三楼，高处不胜寒，秋日里落地大窗竟然都开着，薄如蝉翼的白纱飘荡，悬挂在屋檐下的灯笼竟也没有烛烬，霍起探身望向东南，再有一刻便是正午，几处宫卫交替换班，人员流动一览无余，他眯眼去看，正殿身着赤色的男子缓步慢行，正是姜汜。

霍起伸长左臂，右手靠近胸口，脚踩在刚垫在窗棂之上的布块处，搭弓挽箭，他虚放开手指，利箭直指姜汜的脑门——是个行刺的好地方。

他望向另一边，市集正热闹，人群熙攘，吆喝声清清楚楚传到耳边，

“店家，这布料几钱？”“婶子，三尺布是五钱！您拿好！”

“丫头，给我老婆子装上几块芸豆糕…”“哎，是嘞！”

“哎，我说你这个瞎子，乱晃悠什么！“

瞎子？霍起下意识想到了苏过，俯身望去，白衣男子拄着长棍，连连弓腰道歉，旁边的大汉指指点点，“我看你衣着富贵，怎不带个仆从，瞎子还要出门？我看呀，就呆在屋子里，反正都是一片黑，去哪都无所谓，不要给旁人添乱！”

霍起觉得，这话说得没错，可等那白衣男子站直了身，熟悉的白锻映入霍起的眼睛，他翻身直下三楼，擎住了那大汉的衣领，厉声道：“你的眼睛完好，便也不知道看路避让吗？道歉！”

大汉身材魁梧，却是个色厉内荏的，瞪大了双眼去看霍起，连声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是小人的错…”

霍起牵着他的衣领拉到那瞎子面前，此时他已然看清，这人并不是苏过，待大汉道过歉后，霍起便松开了对方衣领，白衣男子微低下头，羞窘得面上红晕蔓延至脖颈，声音也小，“多、多谢好汉…”

男子肤白，微垂的后颈也白，相对一般男子显得更为秀气娇小，面上罩着的不是白缎，而是略透明的软烟罗，霍起不由多看几眼，一时没有答话。

看热闹的人已经离去，市集重新开始它的运作，男子抿着唇，攥长棍的手掌出了许多汗，他清清嗓子，正准备说话：“郎…“

“霍郎君在这儿！“小五指着霍起的方向，给苏过说道。

霍起听见声音转过头，人群攒动中，他还是一眼就看见了苏过，就像盛夏的烈日，像十五的明月，尊贵耀眼，霍起看着他走过来，夏天炽热的阳光令他浑身灼烧，月中的清辉使他无处遁形，所以，他不喜欢。

霍起重新垂下头，身前却已经没有白衣男子的存在，而苏过占据了那个位置。

“在看什么？”

霍起茫然，“什么？”

苏过四处望了望，“霍郎君刚才已看见了我，却未招呼，定是在看什么人。”

霍起轻哂，“苏郎君看不见，我便是指着对街的娇美女郎，说是在赏花，苏郎君也不会知道我在说谎。”

苏过一撩袖袍，昏暗的光影一闪而过，眼前蓦然黑暗，如临深渊，他装作日光猛烈晒得头昏，身体晃动，霍起适时扶稳他的手臂，让他站直了身。

苏过闭目道：“赏美色亦是赏花，世人皆爱美，古时潘安出游便有万人空巷，掷果盈车一说，算不得说谎，况且，“他靠近了一点，头歪在霍起肩上，轻言慢语道：“霍郎君曾说我生得美，心生爱慕，若我生得不美，入不了霍郎的眼，此生也就无缘相见霍郎了…”

霍起后退两步，一派正经道：“我何时说过心生爱慕？侯爷莫要胡言乱语。”

苏过扶着额头，双目神经的撕扯让他控住不了面部表情，却仍是不着调道：“唉…郎君心狠，难不成是我人老珠黄，颜色不再？罢了罢了，霍郎君，你走吧，独留我一人缅怀过往，心伤难挨…”

他一番抑扬顿挫，声音清朗渐转哀怨，围观的人比刚才还要多，霍起常在暗中行走，不比苏过前呼后拥，只想尽快离开。

“…闭嘴…”霍起无奈道，直接伸手拽走苏过，待到阴凉无人处才放开，“苏侯爷，我已与你说清，我骗财骗色，不是什么好人，你为何非要纠缠于我？”

苏过挥手让随侍远离，这才道：“何必如此绝情？亲也亲了，抱也抱了，更是相拥而眠几十个昼夜…”

霍起轻咳两声，“仅是同一张床上睡觉，请侯爷用词恰当准确些。”

“你…”苏过忽然捂住了眼睛，刚缓解一些的疼痛突然加重，他一时没有防备，手上的动作便大了些。

霍起不明，单看苏过痛苦难过，泄了力任他攀扶。

红日西斜，穿梭千年的光线洒照两人，四隅闹攘，唯此间静谧，落叶簌簌，轻风微拂天远地阔，更无闲事缠身。苏过单手捂住眼，斜倚在霍起肩臂，一时竟觉得，能安稳无忧得度过一个夕照时光，是几年未曾拥有得好梦。

“…岛已安排…人…一旦睿王起事…相协…”

苏过垂下头，细滑的发丝落在霍起胸前，余毒扩散，因摔下楼梯而丢失的记忆逐渐浮现，就连视力，似乎也好了起来。

透过鼻梁下的缝隙，他看见了脚边褐色的泥土，与跟前人包裹在黑色长裤下结实修长的双腿。

霍起捻起他的垂丝，一样柔滑的头发是他从小时就抓惯的，襁褓幼儿初蒙时，手脚刚放开，便会抓着一样东西不撒手，直到抓的痛了，那人才会轻声哄着…

“苏侯爷，身体可愈？“

苏过懒懒趴着，软声道：“没有。”

霍起抬手掠过他的耳垂，本不牢固的白缎因此松散，露出苏过的左眼，霍起尚未察觉，苏过已经睁开眼观察起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