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V]

枝枝看了过去。

烈日下。

院子中央，一大群人在那围着。

随后走出来了一个神情冷漠的高大少年，穿着破了洞的打底白色背心，挺直了背脊跪在坑坑洼洼的泥地上，他的眼珠漆黑，长着一张格外精致的容颜，有些像是妖精，脸色惨白，唇色近乎透明。

眉骨间却透露出一丝倔强坚毅，就这么在酷暑下，一声都没吭的跪着。

看着这个少年，枝枝惊讶的发现，对方瘦的过于夸张，看起来像是长期的营养不良。

连沈竹都有些于心不忍了，“这个孩子也太瘦了。”

为人父母的，没有人能看得下去这一幕，沈俊皱起眉头想要上前去，就被热心的群众给拦住了，冲着人摇摇头道。

“这孩子没爸没妈的，和弟弟一块跟着舅舅舅妈生活，可怜是可怜，但是好歹有口饭吃，总不至于饿死，毕竟别人的家事，外人不好插手。”

理是这么个道理。

别人的家事，要真去管了，到时候还是吃力不讨好。

更何况能帮到这个孩子么。

就算能帮一次，也帮不了一时，这一回帮了，不用让人跪了，那等他们走了以后呢，关上门以后，说不准打骂的更厉害。

想到这一点，沈俊也沉默了。

常露不忍心看下去，便主动道：“咱们先去住处吧，把行李放好后，还得去购置一些东西，今天还有的忙。”

大家也只能走了。

枝枝看着那少年，突然想起了前世的自己，当时的她也是无父无母，生活在孤儿院里的日子。

父母死后，枝枝跟着姑姑生活了一段时间，姑父觉得她是扫把星，被又打又骂都是家常便饭，那时候姑姑姑父经常为了她的事情吵架，等到后来姑姑实在没办法了，只能把她送进了孤儿院里。

没有爸妈，总是会受到欺负，她长得好看，小时候就是水灵灵的，孤儿院的孩子，女的就会看不顺眼她孤立她，至于男生的话，那时候的小男生，以故意欺负喜欢的女孩子为乐。

枝枝小时候的性格很倔强，也并不讨喜，浑身是刺的防备每一个人。

她的童年并不愉快。

甚至可以用悲惨来形容。

她这样的长相，其实是受领养父母欢迎的，只是每一次这样的机会，都会被人为的破坏掉，这么吃了几次亏之后，枝枝就明白了，人要学会伪装。

让人喜欢自己，是很重要的事情。

哪怕她可能并不需要这份喜欢。

时间长了，枝枝开始慢慢的融入到了孤儿院里的人际关系中，也学会了隐藏自己的真实性格，再后来，日子便开始好过了，只是她那时候年纪也大了。

领养人喜欢年纪小的，这样不容易认人，可以把她们当亲生父母。

枝枝每一次都是满怀期待的去，再在对方充满可惜的眼神中离开。

这些往事，渐渐的在枝枝成年后，拥有了自己的事业财富后遗忘了，她以为自己已经不在意了，可没想到，原来她还记得这些。

或许是因为这个少年，和曾经的自己很像吧。

枝枝愣神的功夫，沈竹拉了拉她，有些疑惑的问道：“怎么了？”

“没事。”枝枝冲着沈竹甜甜一笑，跟着她走进了院子里。

她们租的房子，在二楼，几人走了上去。

楼梯间很狭小，还摆满了杂物，需要一个个的上去，不然就更逼仄了，到了二楼，一户户被隔开，和筒子楼有些像，也是在走道里做饭。

不过没有公房那么的干净，这里显然更乱一点，大夏天的光着膀子的男人走来走去，看到来人，就用审视的目光看一遍。

瞧见沈竹的时候，便多看了几眼。

眼神有些猥琐。

沈俊眉头蹙了起来。

没多久。

房东就匆匆赶来了，和沈竹交谈了一番后，就拿着钥匙开了门，人倒是个好说话的，朝着沈竹乐呵呵道：“这里租的人刚搬走，我也没怎么看房子现在怎么样了，卫生就需要你们自己打扫了，要是决定租的话，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找我，我就住在那里，很近的。”

他指了指不远处。

沈竹朝着人感谢了一声。

她往里面看了一眼，三十个平方的屋子，一眼就能望到头，前一个租客还算是卫生的，走之前打扫了一番，不算是多脏，就是有些灰尘和杂物。

只有一个房间。

这个问题不大，沈竹之前就想好了，弄块帘子隔上就成了，不过床只有一张，怕是要再弄一张床。

现在母女两挤挤还成，但是肯定不能一直挤着。

地方不算多好，可这是沈竹能负担得起的，当即她就决定租了。

一手交钱，一手交钥匙。

房东说了一下水电费怎么收的，就离开了。

沈竹还算是满意的。

不过沈俊却是不太满意，等到了只剩下自己人的时候，他拉过沈竹，抿唇道：“这地方不适合你们娘俩住，全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人，你就是太急着搬出来了，大哥家又不是不能住。”

沈竹知道沈俊是好意，笑着道：“能有个地方租就不错了，我这还算是运气的，别看这里不怎么样，但是价格好，想要租的人可不少呢。”

这倒是实话。

租都租了，沈俊也不好说什么了，其实按照他的想法，肯定是让沈竹和枝枝，再在家里住一段时间，这房子的话，大家伙慢慢的帮着找，总能找到一个好的。

看沈俊沉着脸，沈竹摇了摇头。

自己这哥哥，对自家人太过于护短热心，却是忘了照顾魏雪云的感受，夫妻之间还是忌讳这些的，沈竹不想大哥大嫂为了自己的事情吵架，那她就真成了罪人了。

虽然听起来很寒心，可这就是事实，不能因为自己可怜，遇到了事，就要求别人必须要为你考虑，大家自己都自顾不暇呢。

常露没再这边久待，和沈竹说了几句后，就径直离开了，她还得回家做饭去。

这一次租房，常露出了大力，沈竹很感激，送她出门的空档道：“等我这边安顿好了，你和永明带着孩子来吃顿饭。”

“成啊，到时候我让永明从饭店里弄点菜来，咱们好好吃一顿。”常露这人性格大方，也没扭捏，一口就答应了。

送走了常露后。

三人就开始收拾屋子，归置行李了。

沈俊看着枝枝懂事的模样，作为长辈的，不免有些心疼，便道：“这地方还缺张床，到时候和你二哥说一声，让他弄点木头来，我过来给你打张床。”

枝枝年纪小，打张小床就够了。

闻言，沈竹却是摇头，“这事情我自己做就成，你工作这么忙，不用操心这些。”

总不能一直靠着沈俊，哪怕是自己的大哥，但也得注重分寸。

沈俊还想要说些什么，枝枝就跑了过来，抱住了他的腿，仰头冲着人笑，“大舅，枝枝可以和妈妈一起睡，床的事情晚点说也成的。”

听到这话，沈俊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下午沈俊也得去上班，帮着忙活到了中午，沈竹这边不方便做饭，三人就在附近买卖的小吃摊，整了三碗小馄饨，就当是午饭了。

钱自然是沈竹付的。

沈俊想要去付账，就直接被沈竹拒绝了，“这几天一直打扰你和嫂子，我心里已经过意不去了，要是还让你付钱的话，那这做妹子的还有什么意思，三碗馄饨的钱我还是付得起的。”

沈竹坚决的很，沈俊实在是没法，有时候真的是拿自己这妹子一点办法都没有。

吃完饭，沈俊就走了。

临走前，他看着自己妹子，叹了口气。

“要是有什么需要大哥的，别跟之前一样这么傻，要记得你还有大哥在。”

沈竹点头，笑着道：“成，我知道的。”

送走了人后，这里就只剩下母女二人了。

枝枝跟着沈竹往回走，经过院子的时候，她发现少年还跪在那，脸上的肤色已经接近透明，汗珠儿一个劲的往下滑，似乎随时都能晕倒过去。

可是少年就是咬着牙，死撑着一口气。

枝枝皱起了眉头，这都一上午了……

沈竹走了一半路，才发现女儿没跟上来，回头看了过去，喊了一声，“枝枝。”

“妈妈，你先上去，我在楼下玩会儿。”枝枝回过神来，想了想后，朝着沈竹道。

听到这话，沈竹只以为枝枝是想要交新朋友，她刚刚也看到了不少小孩子在玩，心里想着如今换了新环境，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搬走，估计要在这边很长一段时间了，女儿要交朋友，也是好事。

这么想着，沈竹点了点头，“那你去玩吧，等两点钟，咱们再出门买东西去。”

她打算下午休憩一会儿。

一上午搬家，的确是累得够呛。

家里的东西是不齐全的，虽然从林家那边拿了不少过来，但还是有些缺的，好在都是小件，花不了多少钱，到时候剩下来的钱，母女两节省一点，日子也能过下去。

沈竹走后。

枝枝就跑了出去。

不远处，有个大爷正在那叫卖。

卖的是馒头包子。

枝枝喊住了大爷，要了两个馒头，花了一毛钱。

她有五毛钱的零花钱，是沈竹之前就给她的，只是枝枝一直都舍不得用，平常看到雪糕车路过，就猛喝一口凉水，当是吃过了冰棍。

拿着这两个馒头，枝枝跑回了院子里。

大夏天的，她身材短小，这么跑来跑去，花了不少的力气，加上天气炎热，更是热的她汗流浃背，她喘着气，看着还跪在那的少年，缓了一会儿才走过去。

院子里没什么人了。

大家早上都看过热闹了，这会儿是中午，自然在家做饭，所以也就只有少年一个人在。

江淮挺直脊背，努力再让自己麻木，只要跪过了中午吃饭的点，那个女人就会叫自己起来了，他得撑着，要不然的话，惹怒了舅妈，弟弟也会跟着受罪。

这么想着，耳畔突然传来了哒哒哒的脚步声。

随后。

江淮听到了奶甜的嗓音，“你是不是没吃饭呀？”

阳光很足。

紫外线更是毒辣。

江淮跪的太久了，双膝已经麻木，他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听。

见江淮没理会自己。

枝枝皱起眉头来，“你还好么？”

不是幻听。

好像是真的。

江淮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才机械的转过头看了过去。

骄阳似火下。

女孩瘦弱的个子，使她看起来很小，像是个六七岁的孩子，穿着白色的麻布上衣，下身是深蓝色的布裤，搭配着一双布鞋，长发被梳成了两个小辫子，乖巧的落在了耳边。

她五官尚未张开，加上光线太足，江淮只能看清楚女孩的皮肤很白，一双杏眼黑溜溜的，漂亮的像是宝石，让人想要珍藏的冲动。

很陌生的小女孩。

从没在大院里见过。

江淮的神态冰冷，那双眼睛毫无情绪，只剩下麻木。

枝枝并没有在意这些，或许是曾经经历过，所以她更能了解少年的心思。

她只是将手里的馒头递了过去，“你吃么？”

江淮冷冷的看了一眼枝枝，没有吭声。

像是看懂江淮的眼神，枝枝却是冲着对方莞尔一笑，“我叫枝枝，今天刚跟着妈妈搬到这里来，在这里我人生地不熟，有很多事情都不懂，到时候可能会麻烦你很多。”

江淮明白了。

这个馒头不止是给自己的，说不定每家每户都有。

给他不过是因为，看他可怜。

这种同情可怜的人，江淮见多了，他并不需要这些。

江淮收回了目光，照旧是一句话没说。

看他这样，枝枝撇了撇嘴。

自尊心还挺强啊。

她心里不由叹了口气，索性从袋子里拿出一个馒头，还是热乎滚烫的，她撕了一块下来，直接塞到了江淮干裂的嘴里，道。

“你不用觉得有什么负担，以后我肯定还有事情要找你帮忙的。”

馒头松软可口。

江淮的肚子不合时宜的叫了起来，他从昨天中午开始就没有吃饭，干完活回到家后，家里就已经没有吃的了，他手上没有什么钱，唯一能做的就是硬扛着。

可不吃还好，这会儿食物直接到了自己的嘴里，哪怕是没有味道的馒头，都叫江淮的胃部止不住的痉挛，不停的抽搐着，正在跟他疯狂的抗议。

江淮想。

吃都已经吃了。

他不是圣人，人在危及到自己生命的时候，什么自尊心羞耻心，都是可以放下的。

江淮猛地拿过枝枝手里的馒头，狠狠的咬了下去。

很香。

咀嚼下还有点甜味。

很好吃。

是江淮这些日子吃过最好吃的食物。

看到江淮吃饭的那样子，差点没把枝枝吓一跳，她几乎可以肯定，江淮肯定好几顿没吃了，她又赶紧把手里的另一个馒头递过去。

“喏，这个也给你。”

江淮没吭声，三五下就把手中的馒头给吃了，另一个接过来后，却是没吃。

他抿唇，看向枝枝，头一次开了口，“我欠你一个人情。”

少年的嗓音很好听，却带着一丝疏离冷漠，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冰冷至极。

枝枝也不在意，笑眯眯道：“成啊，到时候我一定会问你要的。”

送完馒头，枝枝也就完成了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她便直接回了家。

大热天的。

她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都流了一身的汗。

更何况是一直跪着的江淮了，可枝枝的好心也就仅限于此，在其他的，她也没有多少的能力了。

看着小小的身子离开，消失在视线里，江淮手里还拿着那个馒头，他的嘴唇干涸，一个上午下来，除了刚刚那个馒头，连一口水都没有喝过。

八月的夏天，很是炎热，更别提正值晌午，可江淮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哪怕再打的苦难，他都已经如同家常便饭。

活着。

便是他唯一的目标。

江淮收回了目光，落在了手里的馒头上。

此时。

外头传来了脚步声，逐渐变得急促，小小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是弟弟江润。

看到江淮，江润咬着牙，声音还很稚气，只是这会儿充满了怒意：“哥，那个女人又让你跪在外面了？！”

“吃饭了么？”江淮没有回答江润，而是将手里的馒头递了过去，他的语气很平静，“把这个吃了，暑假作业做好，别的不需要你关心。”

长兄为父。

江淮和江润的年纪太小了，现在除了依附打人，别的什么事情都干不了，他们两兄弟还要读书，不管怎么样，舅妈对他们再不好，可书却还是让他们读的。

这也是为什么，江淮一直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原因。

江润没有江淮想得开，小小年纪看尽了世态炎凉，他的眼眸充血，“哥，我恨她！”

听到这话，江淮却是淡淡道：“别让舅舅为难。”

活着已经很困难，如今还能有个栖身之所，哪怕日子过得苦，只要咬咬牙，总能过去的，他们唯一的出路就是读书。

江润没吭声了，只是眼眶湿润了几分。

他觉得自己真没用，什么都做不了。

江淮把馒头塞到他手里，“活下去，我们要好好活下去。”

江润吸了吸鼻子，狠狠的咬了一口馒头，他肚子也早就饿了，不过相比较江淮来说，江润显然还好受一些，毕竟有什么事情，都是这个哥哥冲在前面。

他心里想。

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让所有欺负他和哥哥的人付出代价。

啃着馒头。

江润终于想到了什么，他有些疑惑的皱起眉头，看向江淮，“哥，这馒头哪里来的。”

江淮的脑海里浮现出了枝枝的模样，小小的一只，五官尚未张开，看不出漂不漂亮，只记得天生的皮肤很白，一双杏眼笑起来眉眼弯弯，看起来很软糯甜口。

他淡淡道：“我答应了帮人忙，对方给的报酬。”

听到江淮这么说，江润也就没说什么了。

下午。

枝枝跟着沈竹出去买了点东西回来，晚上就能自己做饭吃了，她们打算下点面条，凑合着吃。

不过等面条好的时候。

沈竹却是另外盛了一碗，对着枝枝道：“我下午和附近的邻居们聊了聊，那孩子怪可怜的，听说经常吃不饱饭，咱们日子虽然也不好过，可一碗面条还是负担的起的，你拿着这碗面，给那孩子送去。”

她见不得孩子受罪。

为人父母，若是看到是自己的孩子这样，心怕是都要碎了。

沈竹想到前世的自己，那时候比现在还要艰苦的躲，要养两个孩子，起早贪黑的，外人看着她遭罪，邻居们多多少少也会热心肠的帮忙带孩子。

有时候自己忙得没空回来做饭，枝枝和小女儿，就会被邻居喊去吃饭。

这让沈竹感激不已。

如今看到江淮，多少有些唏嘘，便想着在能力范围之内，帮一把就是一把。

枝枝却是冲着沈竹摇了摇头，“妈妈，他不会接受的。”

江淮饿了好几顿，都能忍住自己的馒头诱惑，还是她硬塞到对方的嘴里，人才接受的。

枝枝用求人帮忙的话，才让江淮吃了馒头，现在这碗面条，他肯定不愿意要。

看出沈竹疑惑，枝枝解释道：“妈妈，我们平白无故的送吃的过去，我觉得不太好，不如找个由头，咱们家不是少一张床么，到时候叫二舅弄些木头，我们可以找他帮忙去把木头搬来。”

两人都不是能干力气活的。

的确是需要个男人来，这样的话，就可以叫江淮留在家里吃饭了，就当是劳动报酬。

听枝枝这么说。

沈竹想了想这样也行，便点了点头。

第二日。

沈竹就去上班了。

枝枝没事情，趴在走道上的栏上，往下看了看。

一眼就瞧见了江淮。

他还是穿着昨天那身，正在院子里搬东西。

这会儿枝枝发现，江淮虽然瘦，但其实肌肉发达，年纪小小，搬起东西来却是一点不含糊，看起来就是做惯了体力活的。

枝枝想了想，就直接跑下了楼，喊住了江淮。

“你……你过几天有空么？”

听到甜糯的嗓音，江淮顿了顿脚步，半晌后才回头，漆黑的瞳孔对上眼前的小姑娘。

枝枝：“我家需要打一张床，到时候我二舅会搬木头过来，你能帮我搬么？到时候我和妈妈……”可以给你报酬。

“可以。”

江淮直接打断了枝枝的话。

枝枝：哎？

作者有话说:

以后稳定中午十二点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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