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章 上海毛巾

所谓医院其实就是区卫生院，并排四间房子，连个院子也没有。一个老中医，一个部队转业的男卫生员权充西医，两位医生占了一间房。还有一个女护士兼管药房，并没有多少药，药房又兼了护士治疗室。再就是一个中年妇女勤杂工兼管收费，明显是那一个大户人家的几扇屏风把收费室一分为二，一半权做了库房。

治疗室和收费室中间是等候室，只有一个捂着肚子的妇女和他的儿子在等候医生传见。

血已经不流了，所以柳青的伤没有麻烦两位医生，直接被指挥进了护士室。

护士先用盐水清洗了伤口，“呀！你这伤口可不小，包扎一下吧！不然还要流血。”

听话听音，护士的意思如果伤口小就连包扎也不用了。

可是柳青根本没心思听护士说话，她正在心疼，因为护士顺手把她的脏毛巾扔进了垃圾筐。

垃圾筐是一个藤编小筐，在柳青的眼里并不脏，里面只有点破纸和棉球，还有她的那条白毛巾。

“要不要从垃圾筐里把毛巾拿出来？”柳青问自己。

无需她回答，护士已经替她做了决定另换绷带，转头吩咐白朵，“绷带不能免费，你去缴费处交一百块钱，我这里先替她包上。”

五十年代早期使用的还是最大面值五万元的第一套人民币，一百块钱并不多，一个烧饼钱而已。但白朵还是瞪起了她的大眼睛，“什么一百块钱？欧阳公安员让我们来的。他没给你们说？”

“公安员？区长县长来了也要交钱，这是公家单位，谁敢犯错误！”

白朵虽然泼辣，看病要花钱她还是不敢反驳的，同时她也看见了柳青的伤口确实又往外渗血了，心下一怕，几乎哭了出来，“我们没钱，欧阳阁他让我们来的，他干啥去了？”

见了白朵又怕又急的样子，护士口气软了下来，“小姑娘你别怕，人民医院为人民，没钱也给治病，你去收费处打个欠条也行，等有钱了记得来还账。欧阳公安来了又走了，说什么回家拿毛巾去了。”

“您说毛巾，还用这一块包上不就行了。”说着话，柳青趁势快速弯腰伸出右手从垃圾筐提溜出了她的那块毛巾，作势就往左手裹去，嘴里又解释。“不用花钱买绷带了，”

但护士动作更快，大喝一声，“你干什么？”顺手一拍，先拍掉了柳青手中的毛巾，继续喝道：“多脏你知道不知道？感染了伤口，送你去县里锯掉你的手。”

可是护士口中严厉，手下却快速地温柔了起来，她再次打开了生理盐水瓶子，拿镊子镊了棉球沾了盐水，一把抢去了柳青的左手摁在了桌子上，命令道：“别动。”

柳青哪里还敢动，只好老老实实坐住了，眼看着那掉在了地上的白毛巾。

地是青砖铺的地面，虽然看上去不脏，但也绝对没有她的肩膀干净。

毛巾更脏了，看不住丁点的白色意思了。

柳青很想对护士说一声“你弄得我的心比我的手还疼”，可是她不敢。

护士三下五除二又把新冒出的血水清洗了，换了干棉球又擦干净了，才拉开抽屉拿出绷带三缠两缠包扎了，“好了，不用换药，也不用吃药，过个四五天，你自己拆了就行了。去收费处打个欠条你们就可以走了。”

“我们不能打欠条，我们等欧阳公安来付钱，他让我们来的。”白朵说。

“也行。你们去等候室等他吧！”

柳青如何舍得？鼓足了勇气指了指地上的毛巾，“那是俺的。”

护士笑了起了，“对，对，对，你的。你们拿走吧！切记不要再拿它包手。”

等候室的妇女和他儿子已经不见了，空无一人。

姐妹二人刚坐下，收费室大姐看见了她们，“小姑娘，你们用了绷带要交一百块钱。来，这里交钱。”

“我们没钱。”

看来大姐应该见多了，倒也没着急生气，温言道：“没钱没关系，打个欠条，有钱再来还。”

“还”字未落，肩上多了一只军绿挎包的欧阳阁一步走了进来，“有钱，有钱，郭同志，我来交钱。”

五十年代的中年工作妇女也是爱八卦的，收费大姐很好奇，半个身子探出了收费窗口，一双眼睛直直盯住了柳青，又转眼上下打量了打量白朵，一丝眼光也未飘向欧阳阁，张嘴却对欧阳阁嚷了起了，“啧啧，欧阳同志是你啊！这两漂亮小姑娘是谁啊？没听说你在这里有亲戚啊！嘿嘿”

“你傻笑个啥！”欧阳阁一指柳青，“她是我排长的妹妹。”

收费大姐笑的更高兴了，“嘿嘿嘿嘿，妹妹好，妹妹好。交钱吧！欧阳公安同志，不多不少，整整一百块，够你攒两个月的了。”

那时候实行的还是供给制，当国家干部的并没有工资可领，每个月只有一点点可怜的津贴费应付供给之外的生活。如果养家，根本不可能有钱可剩！但是再是革命者，谁又能不养家呢？不养老婆孩子，总要养父母吧！

要比较手里的现钱有多少，那时候的干部都不如刚分了地分了浮财的普通农民手中有钱。

所以一百块尽然只是一个烧饼钱，在欧阳阁手里那也是大钱。

收费大姐继续笑道：“幸好你没成家。欧阳阁同志，你可真够下本的。”

第一次笑声早就使得柳青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了。好容易低着头承受住了收费大姐的好奇眼光，听了她又笑，又来扯什么成家不成家，羞惭之心更胜，轻轻扯了扯白朵的衣角，低声说道：“白朵，咱们走吧！”

欧阳阁也恨收费大姐乱笑乱扯，但他能说什么呢？对付这种促狭的玩笑话，装聋最好，他从军挎包里掏出一百元扔进了收费室，恨了一声，“姓郭的，拿好你的钱闭嘴吧！”转回头一看，俩姐妹已经走出了等候室，当即大喊了起来，“哎，你们的毛巾不要了。”

毛巾毕竟是那个年代的奢侈品，一句话把白朵拽住了，“对啊！青姐，他答应给咱上海毛巾呢！不能不要。”

柳青也想要上海白毛巾，可是她更怕回去接受收费大姐的眼光审视，“不要了，人家都为我花了一百块钱了。”

“干么不要，谁让他逼咱来医院花钱的！”

“对，对，都怪我。”欧阳阁走出了等候室，接过了话头，问白朵，“小姑娘你叫个什么名字？”

“不告诉你。有毛巾没得？”

“当然有了。”欧阳阁从军挎包掏出两条白毛巾一下子递到了白朵眼前，“看，你们一人一条。”

白朵狂喜，“还有我的？”

“当然有你的啦，这样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柳青抬起头看那两条毛巾，不如她的白，但也确定不是土布毛巾，就是软腾腾厚墩墩的上海毛巾，折了四折的折痕犹在，想来是不知压在箱底多长时间了才变得不那么白，如今被他拿了出来送人。

“她叫白朵，她爹就是白莽。”

“啊！让我猜对了，你果然是白莽大叔的女儿。诺，你们一人一条，回家洗一洗，肯定和柳青那一条一样煞白好看。”

白朵早就忍不住了，她也害怕柳青拒绝，一把把两条毛巾都夺了过去，紧紧抓住了，脸也红了。

“我给您说一句新词吧！欧阳公安同志，谢谢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