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神像

光阴最终回溯到十年前明州城外的桃花津。

此处四面环山，居处甚偏。有条临河的巷子，因为两岸杨柳依依，故称杨柳巷，此处十里外，便是河州的羌笛城。

解羌笛与解杨柳出生在这里，也得名于此。

这里临河又靠山，所以多雨，巷中的长道常常都是湿的，石墙爬满苔藓，那年寒冬恰逢阴雨连天，二人便是在此时来到那观中的。

青瓦旧檐，牌匾上依稀刻着“天道观”三字。

其中供的神像既不是常见的财神月老，也不是镇邪的判官阎王。

那是个座双生神像，用白石粗糙雕刻，正面仙者长袍束冠，手执长剑，周身都透着清冷肃穆，背面却是个轻衣少年，昳丽面容上挂着笑意，平添几分亲和。

烛火映照其中，气质截然不同的两尊神像背靠而立，却又有些说不出的和谐。

解杨柳牵着尚还年幼的羌笛在外纠结半晌，最终还是走进了这陌生的道观。

殿内香火冷淡，供台上积了厚厚一层灰。

她双手合十，诚挚跪在半旧不新的蒲团上拜道，“神仙大人，我们只借宿一夜……外面太冷了，明日我们便走。”

羌笛跟着俯身拜了三拜。

二人借着梁柱两边垂下的青帘遮挡寒风，蜷缩在供台旁的角落里，单薄衣袍外裸露的手脚被冻的青紫发黑，却并无一声怨言。

显是早已习以为常。

杨柳巷里人多，嘴也碎。

巷中人皆知，解家家主嗜酒如命，酒后又有失德行，临近苍老之年膝下无子，解母又是个赌鬼，往年积攒下的家底尽数送在了赌坊中，如今那巷中茅屋面积不大，勉强够两人容身。所以姐妹二人白日被送去绣娘那里做工，夜中也常被拒在家门外。

这是第几次被赶出来了。

解羌笛记不清了。

身旁的杨柳已入梦乡，呼吸细软而绵长。她却疼的睡不着，脸侧的乌青隐隐有些泛紫，血迹凝成痂，一直蔓延到耳后。

那是解父白日里打的。

她睁着眼，一动不动的望着那双生像。月光透过神龛两侧窗棂，照落在供台之上，神像的眉目似乎都清晰了些。

这应当就是巷中人所说的代表天道善恶的神明了。

桃花津地势偏远，穷山恶水，消息都与外界互不相通，鲜有修士往来，所以她从未亲眼见过仙人，亦不知道这神像从哪里来。

世上真有神明吗？

他们是否如同说书先生讲的那般，能听到众生的祈愿呢？

解羌笛将冻的青紫的手脚往衣袍中缩了缩，轻手轻脚钻出了帘外，再次跪在蒲团上。

她抬头仰望那神像正面的执剑上仙，心中祈求：

如果您真的能听到，便救救我们吧。

解家又添了个男丁，杨柳巷里的人于此津津乐道。一个酒鬼，一个赌徒，家中连两个小姑娘都养不好，现在还要再养一个儿子，果然是奇葩。

解羌笛夜里抱着瓦罐，其中装着从绣娘那里领来的铜钱，一路听着邻里的明嘲暗讽行至家门前。

往日这个时候应当早已落了锁，屋内漆黑一片，今日却有所不同。

昏暗烛光照落下。

她缓步走近门口，忽然被拍桌的声音吓的一惊。

解母尖锐的声音响起，“——反正今日你同意你好，不同意也好，必须搬迁！你是没听到巷子里那些人说的话有多难听！”

解父老来得子，喜上心头，明显是寻了狐朋狗友喝完酒刚回来，声音中透着些醉意，“……行行行，要搬迁，钱又不够，还有那俩丫头怎么办？”

“这个早就盘算好了，赌坊昨日来了个商贩，说是明州临寒城中的，刚好在收人，把那俩丫头卖给他便是了，价格都谈好了，五两纹银一个，凑一起刚好够搬迁的钱。”

灯火将屋中的景象映照出来，披头散发的妇人手中还抱着婴孩，兴许是因为闹得动静太大，婴儿惊醒过来便开始哭。

解母忙低头哄着，“反正这地方我是住不下去了，这孩子以后可是读书的料，怎么可以在这种地方长大。那两丫头片子难得有个作用，幸好以前没冻死在外面。”

潮湿的河风拂过，解羌笛躲在门外啜泣，竟一时不慎摔了手中瓦罐，铜钱掉落一地。

这声响惊动了二人，解母推门而出，还未瞧个仔细，那道纤细瘦弱的身影便飞快跑了。

解父紧随而至，混浊的眼珠子转了一圈，走到门外看向地上碎裂的瓦片，随即弯腰将里面的铜钱拾起揣进怀里，“听到了，要是跑了怎么办？”

解母翻了个白眼，“一个丫头片子能跑多远，明天就自己回来了，卖到明州还不好？说不定还能被哪家富商看上呢——”

夜色已深，巷中灯火都逐渐熄了。

解羌笛冒着寒风，一路跑到了天道观外，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单薄衣裙上沾了不知道在何处溅上的泥点。

此处很是幽静，只有风声。

道观还是那副香火冷淡的模样，残烛燃了半截，周遭灰尘浮动。

解羌笛忽而想起了从前阴雨夜中的那个祈愿。

好像并没有实现。

但她还是再次走了进去。

那白石神像依旧高立在供台上俯视来人。

大概那些掌管善道的仙人，都是如此高高在上吧，解羌笛想。

说书先生曾讲过，世中修士大多一生太平，幸者半道便可得一仙缘飞升。或许他们根本没经历过人间疾苦，所以才听不到自己的祈愿，也救不了。

她目光忽然转向了那背面的岐道少年像。

仙者不仁，那恶鬼呢？

管他是善是恶，能带她脱离苦海便可信奉一生。

她跪在蒲团上，取出怀中剩下的铜钱，咬破手指沾上血迹，埋入面前的香炉中，随即拜了三拜，“我要离开这里，也要让他们得到应有的报应。”

夜风拂过观内，卷起垂落的青帘。

那岐道神像立在阴暗处，眼中突闪过一丝诡异的红光。

桃花津中又落了雨，杨柳巷中的柳树竟一夜间枯了。

解母隔日便将那商贩领了回来，解羌笛与解杨柳被绑住手脚装进了那人的马车中。

车马一路驶出了崎岖山道。

商贩是个四十五六的中年男子，生的油头肥耳，他看着被绑的严严实实的姐妹二人，忍不住上手揩了几把油，“还是这穷乡僻壤的人好骗，五两纹银就得了这么好的货。”

“呜呜——”

姐妹二人嘴里塞了布团，说不出话，眼中都满是惊恐。

商贩摸着羌笛的脸，“难得遇见这么漂亮的，要不是那买家要完整的，还真想先下手。”

解羌笛猛然别过脸。

外面的雨下的大了些，惊雷声阵阵，拉车的马受了惊吓，竟然打了个趔趄。马车徒然一颠，那商贩不满的啧了声，又怕出什么意外，于是收手取了斗笠蓑衣出去架马。

“驾！——”

马车四角上悬着的铃铛在风雨中响的异常快。

解杨柳从袖中滑出藏着的匕首，将手脚上的麻绳割断，随取出口中的布团，又来帮解羌笛松绑。

“唔！”解羌笛刚想说话，却被杨柳捂住了嘴。

她抬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随即指了指马车前方，示意那商贩还在外面。

解开桎梏后，解羌笛这才轻声问，“阿姐，你怎么藏了这东西？”

“昨夜你跑的时候，我也在，听到了他们商量的事。”解杨柳异常镇定，“刚好借着这车出桃花津，我们跑吧。”

“跑去哪儿？”

“除了明州桃花津，除此还有十三州，今后想去哪儿便去哪儿。”

解羌笛眼眶湿了，她揪着解羌笛的衣角，“好，只要你不抛下我，今后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二人趁着商贩在外面驾马，商量着从一旁的侧窗中钻出去，两人身形纤瘦，从那侧窗中出去并无大碍。

解杨柳掀开帘子时，风雨便迎面而来。

疾行的马车速度并不慢，她率先爬了出去，随即双手扒着窗沿，挂在车马一侧，等解羌笛出来一并跳下去。

岂不料解羌笛刚钻到一半，那商贩竟然掀帘进来了。

他见状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娘的——”

解羌笛眼见着那肥头大耳的男人朝自己扑来，径直从侧窗一跃而下，疾行的马车顿时将她甩了出去，摔倒在泥浆道上。

杨柳连忙跟着跳了下来，跑来搀她往从旁的树林里去。

那商贩过了半晌停了马车，猛跑着追了过来：“妈的，站住！”

雨越下越大，雷声震耳欲聋。

解杨柳搀着她在林间奔走，雨水打湿了一身衣裳，从额间往下颌滑，冷的刺骨。

解羌笛脚踝处传来骨裂的刺痛，她疼得满脸眼泪，眼前昏黑一片，只能紧紧抓着解杨柳的手：“阿姐。”

“阿姐在。”

解杨柳起初是搀着她，后来便背着她走，她身量纤瘦，却很有毅力，硬背着解羌笛行了几里路。但二人从小到大从未出过桃花津，并不知道这是何处。

眼前树木却越来越多，荆棘丛生，林海似乎一眼望不到尽头。

“这是哪儿啊。”

解羌笛模糊问。

一如儿时第一次被解母赶出家门，年幼的她被解杨柳牵着走到一处破庙中。她靠在解杨柳怀中，闷闷的问：“阿姐，这是哪儿啊？”

雨滴声中，解羌笛能清晰听见杨柳沉重的呼吸声，她又问：“你会丢下我吗阿姐。”

汗珠和雨滴混合落下，解杨柳一身狼狈，却拼命往林木稀疏的地方去：“不会，阿姐不会丢下你，别怕，很快就能出去了。”

“好。”

她信任的点点头，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羌笛最后是在那商贩的马车中醒来的。

大雨已经停了，她倚靠壁上，能清晰听见外面闹市的的喧哗声。

若不是地上还残留着割断的麻绳，已及从旁没有解杨柳的身影，她定然会将先前发生的一切当成梦。

商贩阴毒的扇了她两巴掌，又啐了一口，“——他娘的，老子这趟差点捞个空，幸好你那姐姐明智，知道把你丢下自己就能跑，要不然还真白跑一趟。”

她动弹了下，脚腕处传来的刺痛终于让她清醒了几分

。

“……什么？”

干涩的喉中发出来的声音嘶哑可怕。

商贩，“你姐抛下你自己溜了，幸好你摔断了腿，跟我去城中寻个活路不好吗。”

“不可能！”解羌笛猛然道。

明明……明明承诺过不会抛弃自己的。

商贩摸了下解羌笛的脸，转手去解她湿润的衣裙，“哪有什么不可能的，老子这会可改变主意了，自己先快活快——”

羌笛奋力挣扎，却发现自己力量那样微弱，只能任由商贩肆意妄为，她被压在地上，心如死灰，手侧不远处就是那柄先前丢弃的匕首。

噗呲——

是利器刺穿皮肉的声音。

商贩动作一滞，难以置信的低头。

羌笛眼中一片血红，目光呆滞，握着的匕首的气力却意外的足，狠狠插在商贩胸口处，滚烫的血液从伤口处涌出，染红了那双纤细的手。

“你……”

直到商贩倒地时面上也依旧维持着那个错愕的表情。

解羌笛依旧紧紧握着匕首柄端，眼底的绯色褪去，粘稠的血液从指缝间滴下。她像是这才回过神似的，推开压在身上的商贩，习惯性想要尖叫，喉中却只发出几声沙哑的泣音。

有风穿过车厢，夹杂着腥甜的血气。

“又被抛弃了啊，真可怜。”

一道声音附在她耳边，有些惋惜似的。

解羌笛慌忙转头，身旁却空无一物。

她警惕的望着四周，发着抖，握着匕首在车厢中扫视了一圈，“是谁？！”

车厢中杂物不多，除了死透了的商贩就只有两方长椅，她拖着腿行到侧窗掀开帘子，外面只零散着几个过路的行人。

“是在找我吗？”

那道声音又在耳边响起，轻哂了下，蛊惑似的，“回桃花津吧，你的愿望我帮你实现了，不想亲眼看看吗？”

含笑的尾音轻飘飘散入风中，像轻薄的云雾，转瞬即逝。

解羌笛猛然睁大了眼，似是想到了什么，她将那商贩腰间的荷包取下，随即揣着匕首，下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