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平怨

幽空中似有钟声一响。

阵法边沿云纹消散，回溯至此结束。

解羌笛一生从头至尾，依旧浮现在周遭景象中，回昇与凌枝僵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宋瑾缓步行至那活尸面前，她被脚下阵法中延出的金光束缚在原地，眉间怨气仍在，眼尾淌下一道血色泪痕。

“萧宗主，可否先撤阵法？”

宋瑾突然询道。

萧霁闻声抬手撤了法阵。

地上金光散去，羌笛缓缓睁眼，正对上面前轻衣少年目光，清明眼眸中倒映出自己苍白面容。

那张脸意外憔悴——

生时被人用枷锁禁锢，死后化作活尸被镇压于天观下，随后听命于那岐道像。她这一生，都如同被圈养的鸟雀，飞不出囚笼，也逃不开他人掌控。

从前听闻神像那番话后，本以为要一生困在城中。

直到今夜，她远远操控着弹奏摄魂曲的傀儡回到观中，却意外遇到凌枝与回昇。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生人安然无恙地立在这里，竹纹校服，腰悬配剑，正是以前说书先生口中的修士。

大胆的想法在心中生成，她不想再听命于那神像，便特意将修士引到那东西面前，随后再将他们骗到观中，利用鲜血破开朱砂墨线。

倘若成功，她就自由了，除去明州，天下十三州，今后想去何处，就去何处。

但偏偏结局又是以失败告终。

宋瑾似是看透了她心中所想，淡然问：“想要自由吗？”

解羌笛点头，又摇头。

张靖、红楼老板、富商们、甚至那些来过红楼的人都已经死了，明明大仇得报，她却依旧不愿散尽怨气。

她目光忽的落在先前附身的那黑袍傀儡上，“……我还有一执念未了。”

宋瑾看了那黑袍一眼，记起了那原身正是解杨柳。

“我找不到她了。”

解羌笛抬头，透过大殿望着城中迷茫道，“我那么怨她，却连她的魂魄都找不到。明明不是故意害死她的，明明还没来得及问……”

问她从前为何抛弃自己，问她为何来了明州却不愿寻自己。

“回昇，可有带筑梦符。”

宋瑾回头熟稔道。

那小胖子与凌枝还直愣愣的立在原地，目光涣散，似乎还未回神，唯有衡阳宗主，一语不发的落来目光。

他一怔，才记起寻常修士进完回溯，似乎都会延迟半刻钟才能从阵中景象抽回神识，除非是化神境以上者，方可直接出阵。

“……”

果然是孤魂野鬼当久了，昏了头。

沈沉这副躯壳灵脉有损，最多算个寻常凡人，倘若以此为由……但寻常凡人，似乎根本入不了回溯。

想到这里，宋瑾又默然转过身同解羌笛对视。

一道筑梦符却飘落在身侧。

他视线停留在那遒劲字迹上片刻，心中默念三遍我是沈沉，随即捡起符箓贴在了地上躺着的解杨柳身上。

十二年前，桃花津外林海。

“——你会丢下我吗阿姐。”

年幼的羌笛倚在解杨柳背上，穿梭在林间，大雨淅沥落下，其中隐着雷声滚滚。

“不会。”

杨柳肯定道。

身后人得了回应，逐渐陷入昏迷中，她抬头仰望繁茂密林，即使足上磨出了血泡，也不敢停歇。

但她终究只是个身量纤瘦的小姑娘，那里跑的过那五大三粗的商贩。

“站住！看到你了——”

商贩骂骂咧咧的追了上来。

雨声混杂着沉重呼吸声，她心中亦有些惊恐，眼前昏黑一片，随即不小心脚上一滑，径直跌了下去。身后的羌笛也跟着落了下来，二人顺着山坡一并滚到一处荆棘丛中。

她忍着疼痛起身查探身侧人伤势，却发现前方竟然就是一处车马道，于是连忙唤道：“羌笛，醒醒！”

羌笛模糊睁眼。

解杨柳看着身后紧追不舍的商贩，促道：“你躲在这里别出声，等雨停后就去前面道上等人来，然后大声呼救，记住了吗？”

羌笛睁着眼，似懂非懂地点了头。

她随即咬紧牙关，只身跑出了荆棘丛，那商贩顿时被她吸引了注意力，疾跑着追了上来：“站住！”

覆雨倾盆，山路泥泞。

杨柳引着那商贩往另一方向跑，穿过密林丛中，一直到了一处悬崖。

望着脚下百丈高的山崖，解杨柳急忙止了步。

那商贩也跟了过来，见状嘲道，“跑啊，怎么不跑了？”他满脸横肉扭曲，步步紧凑，眼看就要到眼前时，杨柳心上一横，闭眼直接跳了下去。

本以为一生已至尽头，却不想崖底竟有深渊，她落入水中，又因山中大雨，被上涨河水冲到了岸上。在奄奄一息之时被一女子救下。

那人将她带回宗内，收做弟子修行诡道异术。

她却一心惦念失散的羌笛，修得成就后便出山入明州，却因不通世事走了不少弯路，直到遇见了张靖。

他自称从前是州中经商者，人缘广泛，谈吐也算风雅。二人日渐相熟，张靖向她倾诉家中落败，杨柳便拜托他帮忙寻找羌笛，报酬是动用运财之术帮他重新起家。

自那以后，她便成了张家内名义上的“夫人”。

张靖却迟迟未打听到羌笛下落，且他在重新起家后，肆意挥霍，染上了赌瘾，常常在赌坊中把家产输的精光，随后便以寻找羌笛需要人脉与财力加持为由，再央求杨柳帮忙运财。

迫于无奈，杨柳只能一次次妥协。

但五鬼运财终究是有违天道之术，长期使用必遭反噬，那日她再动用诡术时伤了元气，便只能暂时封了灵脉修养。

正巧催债的人找来张家，她才得知张靖又欠了钱，向侍从打听后才知张靖在外面养了妓子，日日风流，寻欢作乐，便提剑寻去了城中红楼。

那妓子生的好看，却被灌了哑药，着实可怜，她于心不忍，便让人传唤医师，自己则是找到张靖争吵一通，最终不欢而散。

在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训斥下，张靖非但不改，反而变本加厉，家中良田府宅一夜间被抵押，数百债主找上家门。

后来便有了红楼一事，杨柳因为封了灵脉无法反抗，随即死在了那场火灾中，三魂六魄率先入了酆都城。

那张筑梦符贴在解杨柳被制成傀儡的躯壳上，其中所梦皆为原主生前记忆。解羌笛得此一梦，周身怨气消散，殿中傀儡身上怨诅也随即解除。

她因身上血债诸多，即便入了酆都，也得滞留数年才能再入轮回。

羌笛闻言却并不担忧，叩别殿中人：“既入不了轮回，我就在酆都中等阿姐，等到了，再与她亲自说声抱歉。多谢仙师解我执念，还我自由之身，二位若有疑问，必不敢隐瞒。”

宋瑾闻言心头一动。

萧霁冷淡道：“那岐道像可有告知姓名。”

此问刚好是宋瑾想问的。

解羌笛思索良久，摇头答，“未曾。”

回昇醒过来时，天道观外已是晨初。殿中堆积的傀儡在接触到四面昼光的一瞬，身上人皮无火自焚，化作飞灰散于风中。

“怎么自己烧了，怨诅解除了？”

回昇疑惑问，“那活尸……羌笛姑娘呢？”

凌枝抱剑立在旁侧，闻声淡然：“怨气已散，入酆都去了。”

回昇目光一转，只见自家小师兄与衡阳宗主立在殿中，脚边法阵逐渐隐去。

阵中那女子身影也逐渐模糊。

“那是筑梦阵吧？”

原来只需要一个梦境，便可以解除怨主的执念？

凌枝闻言眉头蹙了下，率先出了门，“城中之事已了，走了，回岐山复命。”

一听这话，小胖子顿时把疑惑抛之脑后，抬袖擦了擦脸上的灰，跟了上去，“早说能回岐山不就行了，等等我凌师兄！小师兄呢！”

宋瑾闻声回头，衣袖被风雪卷起半角，他走出殿中，又遥看了那双生神像一眼。

双生像，玉山城。

他思忖片刻，并不能想到二者之间联系。不过此事今后也与他无关了，待他回岐山后，便可下酆都将沈沉魂魄寻回。

“等等，前面是不是来人了？”

回昇突然道。

宋瑾闻声抬头，临寒城中天已大亮，没了阴煞气的城中不复荒芜，积雪下有草木新生。远处一众灰袍环刀的弟子浩浩荡荡的往这边来，像是清河十三家的人。

领头者正是先前城外让去仙盟求援的那两高矮弟子，那些人先是见了萧霁，随即便是身侧众人，当即掀袍抱剑行大礼，乌泱泱跪倒了一片：

“诸位仙师！”

“衡阳宗主——”

回昇哪见过这架势，惊的合不拢嘴，“这是做什么……”

宋瑾目光略过那些弟子焦急面色，心中隐隐有些不详，怕是回不了岐山了。

果然，那领头弟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道：“还请宗主与诸位仙师移步清河一叙，十三家中出了大事！”

“前些日子家中有一灵器无故被盗，院中关押的妖物四处逃窜，被放走了大半。然后家主就陷入了昏迷，从两日前到今日都还未醒，还请诸位施以援手！”

灵器被盗。

“想要知道缘由，就来清河十三家。”

琅殊所说的那番话顿时浮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