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苍愆是个矛盾的个体，她一边为人冷疏，带刺的边界感明晃晃写在脸上；一边又吃百家饭长大，和许多美好的女孩子都能很快熟悉起来，各年龄段的姐妹遍布天南海北。

丁怡放下书包，警觉又慎重地入座，她纤长的手十分骨感，拘谨地端坐在苍愆对面。

而苍愆微微笑着，自来熟地拧开自己带来的果汁，倒在她的杯子里。

液体在玻璃容器中发出很清脆的“咚咚”声。

“妈，这位要怎么称呼？”丁怡说得很轻，借此遮掩，意图能隐藏自己的声音。

苍愆掀起眼皮，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丁淑芬“嗯？”了一声，似如梦初醒，她质朴的脸勾着突兀又刻板的笑意，将脖颈慢慢扭向苍愆，眼里是还没抽离的被扒光的赤裸。

丁淑芬木讷地张嘴，苍愆替她说：“我叫苍愆，是一名法医，也是云济民的亲属。”

她说着话，手下的杯子也满了，苍愆收回手臂，眺进丁怡的眼里。

不到二十岁的年纪，已经可以做到面上摸不出情绪，只留眼底的舒张还掩饰得不够好。

只是短短的一瞬间，苍愆没能分辨出她是得知警察找来家里的吃惊，还是担心会揭开事件真相的忧虑。

她的右侧脸颊肌肉有点紧绷，可能是咬住了牙齿，却又很快松开。

苍愆拾起了筷子，打破这个相对固定的僵局：“吃饭吧，菜都凉了。”

丁怡的身形看起来偏干瘦，放在中央的山楂荷叶排骨汤是很适合她的选择，单是满桌丰盛之余不至油腻的菜品都能够看出来丁淑芬对她的关爱程度。

见那两人吃起来，丁淑芬才后知后觉拿起筷子，她麻木地看着没人动的汤碗，自责地轻拍了下桌边：“瞧我这记性，都没给你们拿汤匙。”

“妈我去吧。”丁怡刚吃了几粒米，自告奋勇去了厨房，进去后还自言自语似的说：“这汤勺怎么都落灰了？”

一门之隔的厨房里传来哗哗流水声，苍愆夹了一片孜然羊肉咀嚼，食指轻轻敲了敲桌子：“我们说好了？这是最好的选择。”

丁淑芬明显吃不下饭，却还要维持着表面的平和。

她点点头应答道：“嗯。”

丁怡回来后没有第一时间落座，她尽着地主之谊，先给苍愆舀了一小碗汤，依次下去，最后才是自己。

苍愆品尝之后很满意味道，她没有这么做过，便问了做法。

汤中的山楂与乌梅刺激味觉，无论餐前开胃、餐后解腻都十分有效。

佟敬柔刚和同事饱餐一顿，她五指扣在塑料杯沿上，细长的吸管从指缝中穿出，边喝酸梅汤边皱起眉翻看卷宗。

一位一起办案的前辈拿着保温杯和文件夹坐她对面，说：“小佟，年纪轻轻川字纹都要出来了。”

“不行，我还是觉得有点儿问题。”佟敬柔喉头一滑，抓抓头发拎着卷宗就走。

她把监控视频重复看了好几次，想要重新审一审丁淑芬，奈何上面已经拍板，她人微言轻，顿时就好想念乔枫眠。

但乔枫眠是云济民一手带出来的学生，这次指不定要受什么牵连呢。

佟敬柔揉了揉因智齿发炎而微微胀痛的脸颊，驱车去了一趟医院，看望这次帮助的女孩。

餐桌上，彼此心知肚明的汹涌暗起，苍愆把一口米饭拒绝了好久，她放下筷子，好几分钟没有进食，只是喝着自己带来的果汁。

这是她目前唯一能相信的东西。

视线扫过满桌菜色，她还不清楚是哪一道被动了手脚，自身摄入量均匀，丁家母女也没有特意避免哪一道，可她们却明明好好的。

中了迷||药的反应会有相似之处吗？她当时是这样吗？

苍愆的心脏被动加速，眨了眨眼睛分辨眼前的重影，她面有恍惚，努力清醒着。自己迷蒙的虚实不清里，对面的丁怡好像变成了竖瞳，阴郁又冷漠地盯着她。

仿佛是她已经预备摄入囊中的猎物。

苍愆非常不喜欢这种感觉，她叫住她：“丁怡。”

丁怡吃饭的模样有几分怯懦，全程低着头捧碗，却是私下观察很好的遮掩。闻言，她慢慢放下筷子上的米饭，沉静地掀开眼皮，觉察到苍愆中招，她一侧唇角提起木偶似的笑，明显有将裂口撕破的意图。

“你还好吗？”

女孩的衣衫外是健康的肤色，一双手臂像竹竿削成，但因为会干农活，力量度是很多普通健身所不能比的。

苍愆只觉心脏跳动的幅度很大，胸腔几乎不足以容纳。她靠在椅背上，呼吸渐急，尽力平稳地笑：“托你的福，还好。”

丁淑芬终于看明白她二人的攻防，有些气急，稍凝重的瞪向丁怡：“丁怡，你做了什么？！”

女孩风轻云淡，不愤懑也不激动：“没做什么，想让姐姐休息一下而已。”

苍愆完全理解她的做法，逞强地宽慰丁淑芬：“姐，不用生气，女孩子有攻击性，懂得保护自己，这是好事。”

她弓起背，缓解逐渐减慢并坠痛的心口，转头又讲：“丁怡，杀人之后怕不怕？”

丁怡稍有怔愣，不甘示弱地看着她，并不回答。

苍愆按自己的理解继续说：“我很开心你是不怕的，杀了一个坏人，不必因此有负罪感。”

“但是……”

丁怡嘲讽地哼笑，这个但是还是来了。

“我的云阿姨她是无辜的。”

“是她主动帮我的！”丁怡突然变得歇斯底里，一切的情绪与锋芒都对准了她。

“好，是她主动。”苍愆顺着她说：“因为她也有过一个像你这样优秀的女儿，所以可以感同身受你的遭遇，用自己的经验掩埋真相，代替你去坐牢。”

苍愆撑着摇摇晃晃的身子，努力清醒的眼皮少了平时的锐利，坠上些许薄魅与纳下百川的胸怀，脸色因迷药的催情作用些微泛红。

“我答应过要照顾好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葬送自己前半生的清白和她女儿的骄傲，你能理解吗？”

“那你能理解我吗？！”

丁怡蓄着泪，脖颈鼓出青筋：“你能理解一个猥亵过你的人每天在眼前晃来晃去，言语冒犯毫不悔改；能理解午睡时被一个大你好几号的恶臭男人压住的感觉吗？！”

那恶心的男人是她宝贝儿子，所以奶奶死活不让报警。

她爸也是个废物，于他们香火精的江家来说，她们母女始终是外人，她也是将来要给别人家当媳妇、给别家传宗接代的人。

苍愆就快撑不住迷药的作用：“我理解，你相信我，我理解的……现在我已经知道了真相，能帮你妈妈最大限度争取的。”

“可是没有你这件事就过去了！”

她还是天真了。

苍愆莞尔一笑：“不是这样的，你太低估我们新来两个小朋友的聪明程度了，即使我没有把证据定时发送，她们也一定会追查到底。”

既然来了，就不能不做二手准备。

她居然已经收集了告发证据，丁怡失望又愤怒地看着丁淑芬，脚下挪步。

丁淑芬阻挡她奔向茶几水果刀的冲动：“丁怡！瞒不住的！没关系，妈妈去自首，积极争取，你不是说想读博士吗？等你读完博士，咱们也就团聚了。事都是妈妈做的，不能再搭上一个你了！”

水果刀被她拿在手里，出鞘。小姑娘持刀的手一点都不抖，苍愆虚弱却很欣赏地说：“也要杀了我吗？”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人好像很沉地摔在地上。

一些没能阻拦的罪恶，终于反噬给自己了。也还好是反噬给自己，不要让别人经受痛苦。

反正遗书早就写好了，现在死去也无所谓，苍愆被晕倒的前一刻还这样想。

头部摔在地上又弹起几下，脑里像一片浆糊在晃荡，很疼。

但窗外的景色很像灾难后的云出月明，镜腿砸断，镜片碎裂，苍愆也没有了知觉。

饭菜在深夜的时候凉透，丁怡一滴眼泪都没有。

“要是当初你姥爷让我念书。”“要是没嫁给你爸，我哪至于在这小山沟里生活。”

这些说辞她从小听到大，小时候还会难过地问一句“不嫁给我爸怎么会有我呀？”那时丁淑芬说无论嫁给谁都会有她。

是的，这是女儿与母亲间独有的缘，与一个提供体无关。

苍愆躺在地上没人管，丁淑芬像是要把这辈子的话都说完，嘱咐她一定要好好学习，好好学习才有好工作，这才是她的出路。

“学习的事不用你操心。”丁怡木着脸，谁也不看。

丁淑芬攥攥手心，鼻涕纸丢在地上，欣慰地笑说：“是，你从小到大学习都不用人操心。但咱们这次很久都不能见了，你会不会想妈妈？”

她以往外出打工时和丁怡视频也会这样逗她，丁怡会故意或真心地回答她不想。

而这次她没有回答，黑暗中发热的眼眶也无人可识。

丁淑芬是个被传统规劝的很成功的女人，她身上有百般不好，轻微的重男轻女，在外左右逢源，回家总是迁怒她，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

选大学的地域她要管，专业也要管。最终是她叛逆，非不选师范和医科。

但在维护女儿这一点上，丁怡没法怪她任何。

天亮她就要离开。

那些菜还摆在桌上，不再有享用它的人。

门开再合，丁怡连她不舍的眼神看都不看。她拎来一桶水，对着地上没醒的人浇去。

冲湿了她的脸，冲湿了自己的鞋，也冲淡了那一点点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