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同人于宗，吝。

这仍然只是军伍行旅中，一段不如何值得提倡而光彩的小小插曲……甲叶哗哗声密集急骤而整齐！本来的行为毫无出奇之处，置身在行伍步卒中的项奇辕本也无甚可圈可点，但此际，后军所有人心中，都不由对这从头至尾都表现中规中矩的他，多了几分敬重及沉重的心思。

吕天泽终是心中愤懑难平，回转之后，斗胆越权去了五军主帅项奇轩那里告了一状！不料，项奇轩闻知此事之后的表现，反倒让吕天泽更是心中憋闷难受，好似恨恨的一拳捶打在棉絮团上一般！

“嗯，他就只是说了这样四个字么？”“是。”“还算识得大体，不错。”项奇轩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这也就算是对乃弟项奇辕最大的认可了：“你的职责，在于全盘掌握军情动向，而不是将心思放在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上，此番念你心意，姑且饶过，下不为例，去吧！”

吕天泽心中如同压了一块万斤巨石，但面对主帅令谕，仍是只能抱拳沉声道：“是！末将，遵命！”而后，打马奔前军调度去了……看着吕天泽背影远去，项奇轩神色不变，心中轻叹一声道：我又何尝不知他受了委屈？

若说关爱呵护他的心意，我又怎会比你更少一分？但如今既然身为主帅，也必然只能遵从我弟与你道来的那四个字：大局为重！私心、私怨、私情，断不可取！一切，大局为重！

抬首，仰望天穹，雨点啪啪打在他的脸上、眼睑上，但他不曾眨眼，而是目光坚毅望天默祷：父王英灵在上，亡魂显像，孩儿看在眼里，也记在了心间，无论前路如何艰险，局势如何困难，孩儿都无惧无畏！

父仇，不共戴天！啪的一声，一颗豆大雨点砸落在项奇轩眸中，可他依然不曾眨眼，低下头，泪花伴着热气从眼眶中顺着脸颊滚落下来，虎目眺望前方，咬牙狰狞之际，肝胆之气，豪迈冲天……

大军在暴雨泥泞中疾速前行，至傍晚，赶至淮城。淮城守将裴青、太守郭金石，早有军情巡查统领吕天泽提前赶至告知陪同，出城列阵相迎。“淮城守将（太守）裴青、郭金石，恭迎少主入城！”

郭金石依例下马躬身相迎，而裴青则只是在马上拱手为礼就算！见此，一旁吕天泽暗暗皱眉，但看看裴青一身甲胄，心下倒也能够理解释然：常言道，甲胄在身，不便大礼参拜，这也似乎是游离于常规法度之外的一条不成文的规定。

对此，五军统帅项奇轩倒也并不在意，他自身本也是武者，向来也不屑于太过追究繁文缛节——前军过后，中军入城，太守郭金石随同项奇轩入城，裴青、吕天泽则继续等待后军、左翼、右翼军入城，妥善垫后，守军回城……

但奇就奇在后军统领项飞露面之后，那裴青忙不迭的依例下马相迎，躬身参拜，朝政礼法，一丝不苟——显然，他口中的少主和太守郭金石口中的少主，压根就不是一个人！

对于裴青这样恭敬的态度，项飞显然很是受用，不过吕天泽心中可就是难受非常了！他有心发作，但想起先前少主项奇辕的话，不由也只是攥紧了拳头，告诫自己道：大局为重！

是夜，淮城府议事厅。项奇轩居中而坐，郭金石、裴青左右首位相陪，其余两行列位分别是城中文武将官，以及五军营各统领。裴青起身拱手，而后复又落座侃侃而谈，将自己所掌握的当前军情战报一一告知……

情势紧迫，刻不容缓！江东沃野千里，一马平川，自楚军垓下失利，军情噩耗霸王身陨之后，汉军过了乌江，一路势如破竹，数日间连破数城！

按说江东军民骁勇，不至如此不堪，但恰逢江东年度大比，各城精锐军将尽皆集于后方霸王城去了，倒是给汉军攻城拔寨创造了绝佳条件，乃至于此！

江东各城镇一道道屏障失守，大量难民蜂拥而至，城中早就人心惶惶，谣言四起……而今，过了他这淮城，就只剩最后一道防线，时间，不等人！

饶是项奇轩心态沉稳，听闻军情竟然紧急如此，也根本无法坐得住，也更无心追究指责裴青言辞间，许多对于朝政事物安排的不妥失礼之处！在场众人闻者也尽是面色灰白，心乱如麻——此等形势，又有何议？

当前要务，便是争分夺秒的赶路，除此无它！众人早早散去，各去安排短暂休整，重新开拔……不多久，军旅行营中探马飞奔来去，通传消息，忙碌的一塌糊涂……

但夜色下悄然来至后军统领项飞歇处的裴青，却是一副气定神闲，波澜不惊的模样，好似江东局势如何紧迫，都和他这个一城守将没有多大关系——短期之内，所有的难题，自然有霸王之子，江东年轻一辈第一骁将项奇轩一力承担！

至于之后，就看战况如何发展罢了！“老奴裴青，参见少主！”裴青大礼参拜了，而后面上一副谄媚神色，凑到项飞身前。项飞则大刺刺的坐着，虚应了裴青的一应礼数，口中笑道：“都是自家人，裴叔无需如此客套。”

“大长老待我恩同再造，些许礼数自是应当……”而后，没有了外人在场，裴青也摈除了一应冠冕手腕，言辞间逢迎讨好，尽是一些东拉西扯，不着四六的闲话……

不多时，项飞便皱起了眉头，心生不悦道：“军务紧急，裴叔有话不妨直说！”闻言之下，那裴青面露讪讪，心下却已了然：或许，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这也就是大长老于少主毫不知情之下，让他带来的一颗定心丸来给自己吃？

毕竟，他还是年少轻狂，处事稚嫩，不该他知晓的事情，说了反而于己不利，走漏风声！如此，无论军情如何紧急，都还没到他为人臣属为之烦劳忧思的时候！

当下，也便转换了话题，装作为难直言道：“其实是这样的——我的霸体术修炼遇阻，然而手头又无丹药……”

项飞听罢，不由释然，得意笑道：“原来不过就是钱财匮乏的事情，裴叔早说，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别个不行，对你还能如同外人一般？这一枚三品锻体丹药，拿去！”

说罢，项飞从怀中取出一白色羊脂玉瓶，摊在掌心！裴青见状不由表现出大喜过望的神色，起身道：“这可如何是好？多谢少主盛情，老奴、老奴……”

正在双方交接时，守门亲卫历伟一声轻咳，不片刻，门首一阵清风起处，一人快步入室站定，垂首抱拳禀告道：“传军情巡查吕统领令，大军开拔在即，问后军可曾准备完备？”

不待项飞回答，旁侧裴青将霸体术三品丹药纳入怀中，一声冷哼，斥道：“你这令兵怎么回事？未经许可擅自入内，见了大人犹自不跪？”孰料，那令兵抬头只是瞥了一眼后军统领项飞，便又气质傲然的垂下头去，竟自丝毫不理裴青的呵斥，也不多做辩解。

裴青见状自然大怒——他视项飞为少主，又刚得了他的好处，见有人竟然对他不敬，此时便是表现的恰好时机！大步上前，意图显然是要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全无一应规矩礼法的卑微令兵了！

按说项飞是知道这所谓通传口讯令兵的真实身份，但适逢其会之下，倒不如就借助裴青的手，也好教训一下项奇辕，让他认清形势，没有了父母庇佑，脱离了霸王城之后，以他自身所拥有的能力，不过也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已！

几步到得‘令兵’面前，裴青抬手朝他颅顶抓去——他的本意不过是教训这令兵的无理罔上，倒也并没如何使力，但饶是如此，以他霸体术三重后期的实力，也断不是这小小兵卒能够闪躲开来的！

劲风凛冽，快捷无伦……那令兵稍稍向后撤了一步，放手挺身，好似通报完讯息肃立待命，一进一退，发生的自然而然，无巧不巧——裴青没有想到，他这一抓，竟然落了空！

怔了怔，裴青出手再抓……那令兵复又垂首抱拳，口称道：“还请大人回复！”裴青这一抓声势速度更胜先前，但依然是落了空！此时此刻，一副大刺刺模样端坐，好整以暇，静待裴青出手教训小卒的项飞，不由心弦猛震——这难道真是巧合？

那边裴青这下真是动了肝火：一而再之下，难道真是巧合？不可能！心中这样笃定之时，一张老脸也为之涨红，第三次出手！落空！再抓！呼呼风啸，越演越烈……

眼见项奇辕脚下进退有据，上身于方寸之间或俯仰，或闪转，每每在看似惊险之余，勘查毫厘的躲过裴青的重重爪影，如此眨眼间七八个照面过去……

项飞猛然起身，而裴青也住了手，定定的看着这身手堪称鬼斧神工、妙到天成的‘令兵’，凛然开口道：“你，到底是谁？”项奇辕转目轻蔑的看了他一眼，而后，将视线投向后方项飞处。

有些问题，根本不用他自行作答，相信，会有人给出完美的解释。“好一手俊俏的躲闪功夫，不过，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你这些旁门左道的钻研，终究是济不得甚么大用！”

项飞明显起伏的胸口，很快就在短时间之内的震惊之后，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状态：“裴叔，不用惊讶什么，他的真正实力，不过是一个只有霸体术一重中期的废物而已！”

“他的身份也不用猜忌，江东子弟们口中私下里常说的那个废物，霸王之子项奇辕，就是他了。”“项奇辕？”裴青口中念叨着，一张因震惊而变得稍稍有些扭曲的面容，很快也转换了颜色，恍然笑道：“哦……原来是项公子，失敬，失敬。”

拱了拱手，心下释然的退开一旁，心中思忖：结合他自身低微的实力，有那样的闪躲功夫，似乎，这的确也不失为一门另辟蹊径的独特方式，不过，也正如少主项飞所言，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的旁门左道，是根本济不得甚么大用的。

面对项飞和裴青的明嘲暗讽，项奇辕表现的很是平静，似乎在短短的一日时间，便已经融入了自己新的身份中去：一个身无寸功、泯然众人的行伍步卒，而非身份地位高高在上，却被人孤立讥讽的霸王之子！

“大人还没有回复卑职。”“有意思，我竟然有些期待你未来的表现呐……”项飞吁了一口气，笑道：“你退下吧，就说后军已然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开拔。”“是，卑职告退。”

项奇辕垂首抱拳退后两步，转身昂然而去……待项奇辕离开之后，裴青收敛了神色，郑重道：“少主，依老奴看来，此人虽然实力低微，但，不可小觑啊。”

项飞则云淡风轻的抬手挥了一下道：“你不在霸王城，不了解其中的内情——他天生身体孱弱，修炼无论如何努力，终究也只是事倍功半，最重要的——他寿元短暂，此事内廷医者早有论断。”

“哦……”裴青心中明悟，口称道：“可惜了，不然的话，此人将来非同小可！”

“嘿，项奇辕？一个没有将来的人，无论现今表现如何惊艳，也不过注定只是昙花一现而已，不足为虑。我的目标，早就是江东子弟勇武第一人，项奇轩！”

裴青刮目赞道：“少主雄才，老奴倾佩！以少主如今年岁，再有几年，要比肩那项奇轩的成就，也并非奢望！”室内项飞得意笑声依稀传扬弥散……

“裴叔，军情紧迫，今日就不陪你多聊了。”“少主，其实不用如此担心。”“哦？此话怎讲？”“……少主不是外人——江东各城虽然陷落甚剧，其实也有我方迫于形势而有意收缩兵力的意思，实则损失并不太大。”

“嗯？”“少主切莫误会……是大长老他……嗯……这也是，几个长老的共同决议，现今敌势强盛无比，距地反抗绝非明智之举，为避免被各个击破，相继蚕食，不如收缩防线，积蓄力量，等待援军，而后挟势反攻，那时方才能够多了几分胜算！”

项飞面色少晴，而后，一掌击裂了座椅扶手，道：“汉军果然可恨——想我江东子弟勇猛彪悍，竟而无奈作此龟蛇，而今，我大军到来，正是要一举反攻，收复失地！好男儿，为家为国，建功立业，快意恩仇，死亦无憾！”

裴青擦擦额角冷汗，面上赔笑，矢口称赞道：“少主所言极是，极是，老奴由衷倾佩……”出得内室，走过厅堂，来到营房之外，项奇辕仍在门前屋檐下站定，冲仍在亲自通报、等待通传消息的吕天泽拱手道：“秉吕大人，项统领回复，后军实已准备妥当，可随时开拔。”

望着神色毅然，身躯笔挺立于檐下恪尽职守的项奇辕，吕天泽叹了一口气道：“徒儿，我此刻不是什么吕大人，而是你的师傅，不然的话，我身为巡查营统领，又怎会亲自到此通传消息与你？”

闻言，项奇辕眸中坚毅神色渐渐软化、柔和，而后，转过目光看着吕天泽，面上露出一个难得的微笑道：“师傅。”此时此刻，吕天泽心中也稍稍释然，柔声关切道：“连番长途跋涉，你的身体，可还吃得消吗？”

项奇辕道：“无妨，多谢师傅挂怀。”吕天泽抬手轻抚他的面颊，触手一片冰凉，这不由令他鼻头泛酸，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迅速转过头去，仰首向天眨了眨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翻身上马而去……

看着师傅逃一样迅速消失在夜幕中的身影，项奇辕转回头来，很快，眸中神色再度变得坚毅，也如同这初冬夜色般寒凉。“咕噜噜……”不期然的，肚腹竟然传来一阵颇为响亮的叫声。

“公子？”站在对面处与他一般无二恪尽职守的敖磊轻唤了一声道。项奇辕看向他，再度笑了笑道：“有吃的吗？我饿了。”“有！”敖磊的声音里蕴含着激动与欢快，忙不迭的将古朴铁枪歪斜在肩颈臂弯之中，从怀中取出一个包囊，打开，里面有几张早已暖的温热的卷饼！

项奇辕接了过来，一股脑的卷起厚厚一握，凑近嘴边狠狠咬了一口下去……咀嚼片刻，只觉满口香甜，同时却又觉得有些寡淡。努力咽下这一口，而后又道：“有辣椒吗？”

敖磊很是愕然：“公子素来不是不能吃辛辣刺激的食物吗……”转而又自己笑道：“我倒是忘了呐，公子脱胎换骨，和从前已经大不一样了！给！”说话间，再从腰间变戏法一样，翻手取出几颗色泽明艳红亮的小小辣椒来！

项奇辕取了，再摊开卷饼放好，复而卷成厚厚一握，待凑近嘴边一口将要咬下时，停顿了片刻，目光怔怔望着那缺了一块的卷饼，心中默默祝祷：“爹、娘，你们在天有灵，看到了吗？孩儿也可以吃辣的了！”

狠狠一口咬下，顷刻间，满口辛辣弥漫开来，再片刻，整个人身体也都内外通彻的暖和了起来！“敖磊，有酒吗？”“有！”对面处，敖磊目中泛着泪光，有求必应道！

不觉中，一握厚厚卷饼吃了大半，一袋酒浆也饮下了小半……对面敖磊已然泪流满面，脸上却是洋溢着幸福而欣慰的笑容。脚步声响，裴青从营房中走出，待经过二人身畔时，嗅了嗅鼻翼，目光先是循味看到了项奇辕手中尚未吃完的卷饼，而后抬目看了看他气色红润的面庞，目光闪烁几番，面上露出三分古怪笑容，而后点了点头，径直走了……

五军主帅营房门前，亲自值守的丁氏三兄弟看着吕天泽入内的背影，不由面面相觑，心中尽皆奇怪：吕统领那模样，竟然是刚抹过眼泪么？不知道是什么事情，竟然能够触动这铁一样的汉子？

不说丁氏三兄弟门前暗暗计较，吕天泽来到内厅，同项奇轩通报了消息，而后，忠心、善意使然之下，再讲出了自己心中的疑虑：“从大军入城之始……我观那守将裴青，和后军统领项飞实在过从甚密……前线战事也着实有些诡异，我江东地理固然一马平川，但各城经营已久，怎会在对敌之下如此不堪一击，溃败如此？”

待他讲出了心中所有疑虑猜忌，项奇轩气色甚为平静的看着他道：“吕统领所言，我自然明白并非别有用心，但我也有一言奉告——我们的敌人是汉军，而非自己人，此事出的你口，入得我耳，就此作罢，休要再提！”

吕天泽一时僵住，片刻后才神色恭谨躬身抱拳回应道：“是！属下知错！”“另外，你身为巡查统帅，事事着眼片面，实是不该——我知你是关心我弟奇辕，但既然身在军中，就不要忘了自己职责所在，之后，做好自己份内之事就好，再莫轻犯我军规！”

吕天泽抱拳，待要再度诚挚应声时，陡然身后无声无息响起一老者声音道：“大公子，吕统领，请用茶水。”吕天泽霎时脊背一凉，而后侧首望去——却是大公子的心腹管事王奎！

片刻转念后又不由心头泛起几分火气：你这老家伙，些许手段怎敢在我面前卖弄？

王奎放下杯盏，拎着茶盘转过身来，腰身虽然佝偻，脚下却很是轻盈，走过吕天泽身旁时，嘿然一笑，低声道：“吕大人为人耿直，却也须知隔墙有耳，祸从口出的道理。”而后，一步一颤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