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花粉的恶鬼（其二）

离开书店的店长和那个小女孩没走多远，在一个街区外的小公园停了下来，坐到了花坛旁的一张长椅上去。我混在人流中一路摸近，在离两人约莫有10米前后的视野死角处隔着一个公共电话亭暗中观察。

离着这么远，听是肯定听不清两个人说了什么的。只从远处看，便看到小女孩兴高采烈地讲着些什么，而店长只是静静地听着，几乎不怎么说话。

看来在让店长开心这一点上还是我更胜一筹。哈！妖艳贱货，到头来还是敌不过老娘我。

两人的交谈持续了约莫10来分钟，店长便起身返程了。我躲在电话亭后，直到确认店长走远才走出来。

“呀，姐姐你跟过来了呀。”

就在我还在目送店长时，冷不丁背后突然传来小女孩的声音。回头一看，我看到她正站我背后满脸堆笑。近近一看才发现，她的身高居然有我肋骨下端那么高了，果然营养好的孩子和我这种孤儿院出身的是两回事吗……

我向她鞠躬：“抱歉给你添麻烦了……既、既然你不需要店长帮忙了，我也就回去了。”

说罢，我转身就走。不想，小女孩突然伸手抓住我的袖口。

“姐姐不想听我跟哥哥说了什么吗？说不定人家挖了姐姐的墙角也说不定哦，哎嘿。”

你别说，我完全相信她这句话。但是我相信她和她主动说出来是两码事。如果她打算说给我听，我相信情况对我一定是不利的。

“我、我……我和店长不是那种关系，对这些事也没兴趣，请放开我。”

这么说着，我作势要从她手中抽身。

“骗谁呢你，当我三岁小孩吗？”

小女孩突然音调骤降，发出30岁的女人才有的那种冷艳的嗓音。我一惊，刚一回头去看，便又迎上了她天真无邪的笑脸——

“姐姐是不是刚刚这么想的呀？嘿嘿，我能感觉到姐姐的心肌电位变化速度加快，但是脑电波的变化并不证明姐姐在兴奋，那大概就是焦虑了。姐姐说对这些事情没兴趣，我看其实不仅有兴趣，还有兴趣得坐立不安呢。”

虽然她的嗓音变回了与年龄相符的声线，但这绝不是10岁的小丫头能说出来的话。

小女孩看我没反应，又笑起来：“现在回去也赶不上在哥哥之前回到书店了，那就干脆来陪我说说话吧。这样回头哥哥来找姐姐时，我给姐姐打掩护。”

虽然我10岁时也曾经是某种意义上的孩子王，但这种程度的早熟我是没见过的。

“……你是枪祭司。”

“啊啦嘛，姐姐知道枪祭司那就好办多了。”小女孩依然只是满脸堆笑，“我们去那边的咖啡厅吧，我想喝果汁了。”

几分钟后，我和小女孩就坐在了街对面小楼6f的咖啡厅里。她点了一杯苹果汁，我点了一杯杏仁拿铁。

“苹果汁是鲜榨的吗还是兑的？”点完单，她还多问了服务生一句。

服务生干笑两声，扔下一句：“我去问问厨房……”便往柜台后走。

小女孩咯咯笑起来，探头小声跟我说：“姐姐，你别看他们搞得煞有介事，最后就算真是兑的他们肯定也不说。”

我还没来得及回话，就看服务员一溜小跑回来了。

“我们的苹果汁是鲜榨的，您看，您还点吗……？”

“哇，鲜榨苹果汁耶！”有了小女孩之前那暗黑的揣测，现在她的反应怎么看怎么像是演技，“服务员姐姐，榨完汁，苹果核里的籽能送给我吗？”

“哎？这、这……我想，应该没有不行的理由……”

“太棒了！那麻烦服务员姐姐了。”

虽然反应是演技，我完全相信她是真高兴。毕竟是我们坐下来之后我才听她说自己身上一分钱都没有的，谁不高兴吃白食呢。只不过……

“为什么你喝个苹果汁还要人家给你核……只是因为鲜榨不鲜榨吗？”

小女孩笑了起来，那稚气未脱的脸蛋上蒙上一层阴险的气息。

“姐姐呀你有想过吗，咖啡和果汁的本质差别是什么？”

“呃……□□？”

“看来是我问的方式不对，我希望得到的回答是‘种子的饮料’与‘果实的饮料’的差别。”

我没敢接话，因为我完全没听懂她在说些什么。不过很显然，她从我茫然的脸上读到了这一点。

“姐姐知道素食主义者是什么吧？”

我点头。

“素食主义者的两大动机，一是健康，二是反杀生——这一点姐姐同意吧？”

我点头。

“人类吃的肉，主要是动物的肌肉与脏器。被人类吃掉了这些，动物既感到痛楚，也无法生存，是为造业，没错吧？”

我想了想，点头。

“人类吃的蔬菜，主要是植物的根茎叶和果实，这一点没错吧？”

点头。

“植物的根茎叶和动物的肌肉与脏器有什么差别呢？动物不能从被食用中生存下来，植物难道就能吗？不愿意夺去动物的生命而吃植物，植物的生命就能随便夺取了吗？”

沉默。

我不得不承认，她说的话对我来说很在理。植物自保的能力和动物相比总是差的，仅仅因为它们缺乏力量就被当作可以践踏生命权的对象，这境遇让我想到身为孤儿的我自己。

“人类会把植物的生命不当作生命，是因为他们是动物，因而理解不了植物的感性。就这样，人类还把自己放在食物链的顶端，以为自己是强者……呵，据说自我标榜的才能也是现代人类在社会上生存下去的能力之一。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castigatridendomores’”

“什么意思？”

“拉提姆语，‘人通过嘲笑习俗而修正它们’。即是说，正确从来不始于正当化，而始于否定、怀疑和讽刺。”

对话间，服务生端来了苹果汁和拿铁。和苹果汁一起被放下的，还有一个小纸包。

“这是您加注的苹果籽。”

服务生先是看了一眼小女孩，又往我这儿乜了一眼。

我知道她在怀疑我是这丫头的监护人。唉，真就人在椅上坐，锅从天上来。

小女孩等服务生走开，才从纸包里倒出苹果籽，验看一遍又放回纸包里。

“活籽吗？”

“活的，看来倒是我错怪他们了。”

“苹果籽是活的不见得果汁就是榨的……”

说罢，我和小女孩沉默一会儿，脸上才双双渐渐露出心有灵犀的阴笑。

“那么，我们回到苹果汁与咖啡的问题上吧。”对方先收起皮笑肉不笑的嘴脸，“就像我刚刚说的那样，植物的智慧远超动物。动物被吃就会死，植物却找到了不仅不会死，还能从被吃中焕发新生的办法。”

“果实。”

“没错，通过发育的子房隐藏种子，给动物提供食物的同时，把它们当作种子搬运工具。黄瓜、南瓜、玉米、茄子、番茄、辣椒……这些果实都是植物出于自己的需要与意志提供的食物。食用果实，是双方的共赢。而食用根茎叶，以及种子本身，就只有掠食方获益了。你会吃其他动物的胎盘吗？”

“……但是只要掠食方系统地培养被食用根茎叶和种子的作物，至少作物不会绝种。”

“哈！”小女孩冷笑一声，“难道山葡萄没有人养就会绝种吗？我倒是知道无籽葡萄没人养确实会绝种，可是它们本来就是没种的东西。”

我怀疑她在暗示些什么，但没有证据。

不过这么一来，我看自己面前的咖啡的眼光也变了一些，变得——不那么觉得咖啡是一种优雅的饮料了。

我们都知道，世上有三大嗜好饮料，茶、可可、咖啡。按照面前这小姑娘的说法，茶是叶，可可和咖啡是种子，这三样统统都是野蛮人的饮料了。

“……那，奶呢？”

仔细一想，被吃而不死这一特质，在哺乳类的雌性身上分明也是有的。

“这就不干我事儿了。”小女孩耸耸肩，“我对动物没兴趣。”

“枪祭司都像你这样吗？”

“不能说完全一致，只能说毫无关系。我可从来没说过我是枪祭司。”小女孩笑着吮吸吸管，“确切地说，我是枪祭司的衍生品，而且，在枪祭司有8个的现代，像我这样的只有1个——哦呀，你的手机好像响了。”

我愣了几秒，这才想起在跟踪店长前我把刚买的手机调成了静音模式，连振动都关了。

掏出手机一看，果然有个不明电话号码打了过来。

我向小女孩看了一眼。

“如果是哥哥，你什么都不用说，接起来让我听电话就好了。”她倒是好整以暇。

我按下了接听键，将手机举到耳边。

“蓝玉，是你吗？你人在哪儿？我在书店附近找了一圈——”果然是店长的声音，听上去从未有过地焦急。

“店、店长……我……”和面前的小姑娘说话，我很清楚对方不是善类，所以也不过度紧张。可是一听到店长这样的声音，我心里便咯噔一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小女孩翻了翻白眼，长叹一口气，向我伸出手。

我抿了抿唇，把手机交到了小女孩手上。

小女孩接过手机，就好像那是自己的一样毫无迟疑地举到自己耳边。

“哟，75，听得见吧？……别装傻，我能在这里接你的电话，就说明你的女人现在在做我的人质……开玩笑，我和见到女人就蠢蠢欲动的你不一样。总之用你那万能的宇宙病毒找过来就完事儿了，。”

很明显她没打算进行进一步的对话，说完了自己想说的马上就挂断了电话，又把手机放到我的面前。

两人之间弥漫开尴尬的沉默。

终于，先打破僵局的是我。

“……所以我是着了你的道儿了是吗？”

“可以那么说，不过不必感到难过，没有人能不着我的道儿。”

小女孩再次脸上堆满假笑，

“你知道，当你能操纵人类的神经电信号时，你就可以控制他们产生什么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