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美术系&音乐系

汪妙是我们的学业督导。她提议每周二设为englishcorner日，还给了个“第二条军规”的名称。于是大家等不到周二就开始沉默。第二天更是能不说话就不开口，能用身体语言就不启动声带。于是我们那个月的每个周二都过得相当憋屈。第二个月都没能坚持下来。

除此之外，汪妙还每天晚上逼着大家哼哧哼哧背着书包去教学楼自习，我和染莹这种自由散漫惯了的常常一边抱怨着天寒地冻一边认可着她的学习至上。染莹是最有理由每天迟到的那个。她们音乐系在学校的一个角落里，专业课都在那座造型奇特的建筑里进行。她自来卷儿少白头，早早染成了金黄，大波浪披肩，愈发衬得肌肤雪白，一只棕色的的超大背包甩一边儿肩上，上面肉眼可及的口袋就有八九个之多。汪妙一年四季松衣垮裤地晃悠在校园里，很难不抢眼，但一副不好惹的样子又总是让青涩的小男生们却步。夏天大t掩小短，冬天大衣盖毛裙。高大和娇小之间的她，瘦瘦长长硬是撑起了垮塌风。马丁靴大步带风，身边儿跑着踩着细高跟儿气喘吁吁的汪妙：“慢点儿啊……”在美术楼旁边的那幢爬山虎钟情的楼里上课，对，就是那个时不时传出叮叮咚咚乐器声和着鬼哭狼嚎练声的楼。

美术系缺模特儿，常有他们系的男生常在女生楼下转悠，我们几个多多少少地被骚扰过。常常是我们提着水壶端着饭盆儿有说有笑地往宿舍迈步的空当儿，会突然蹿出来那么几个，高矮胖瘦眼镜儿墨镜儿长短卷发叼烟耍酷面红耳赤抓耳挠腮的都有。老练的嘴甜会先恭维几句，青涩的憋红了脸让你替他着急，因为你对接下来的戏码门儿清：能不能请你去我们系明天的肖像课当下模特？没时间啊？那什么时候有时间啊？我们都行……刚开始的时候拒绝得都很干脆，后来逐渐识得些他们的特质：表面的放浪不羁掩盖着对学霸女生的景仰之心；敬而远之的实质内容为俺自卑俺不配，嘴里还从不饶人：任何知识类的学习都不是学习……激起我们的愤怒，也激起我们的思考：切，你们的创造就是学习？在当下，在人脑没法儿安装芯片的当下，凭知识的累积量仍然可以雄霸天下……

每年一度的辩论会如期举行。我们香料团前往美术系对音乐系这场，准备为染莹摇旗呐喊。染莹说她的观点都在作品里，喊出来总有取悦的嫌疑，所以她不愿意参与这类活动。但没经住她们班长游说，也不得不上了场。

染莹平日并不多话，一旦发言却掷地有声。外表柔弱，内心坚韧说的就是她。看起来清清瘦瘦的小人儿，撑起了正方气场。

辩题是“知识的积累和创新”。音乐系是正方“积累更重要”，美术系是反方。

焦点集中在自由辩论阶段。

美术系有个长发瘦削的男生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名牌上写着：章岩。清癯修长，杜达梅尔的发型下一张西本的脸，睫毛长到让我们觉得长到男生脸上浪费，眼神清澈，嗓音则持重得跟外表不符。他并不像其他队员那样声势夺人，故意甩开众人的理解速度。听他的辩论更像是听某个教授的lecture,不疾不徐温文尔雅，娓娓道来以理服人。一到他那儿，整个节奏都会被他带到一个让人舒服的状态，一种被熨平了的激越穿梭在他的每一句陈述中。世界原没有公平可言。这种声音和节奏带来的说服力让“以理服人”靠了边儿。他发言结束后，全场有近乎五秒的静默，像是致意。为染莹的那把汗看来也不必捏了。

染莹的反应速度出乎意料得快：

“创新如果比积累还重要，显然是本末倒置。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这个道理众人皆知。没有知识的积累何来创新？创新就是积累的结果，量变到质变，量的积累是基础。如果没有这个基础，何来质变何来创新？否定基础的重要性就是否定一切，我们相当于在空中楼阁里画饼充饥。”

章岩掷地有声：“我们并没有否定基础，对方辩友说得非常清楚，积累是创新的基础。那么我们创建这个基础的目的是什么呢？是为了超越为了突破，也就是为了创新，这样看来，创新是积累的目标，是需要实现的宏伟蓝图。基础固然重要，但如果没有需要实现的目标，基础的意义何在？只是一堆知识的堆砌，一本字典就够了。人之所以有别于动物，就是他不满足信息的堆砌冗叠，需要在这个基础之上建立新的秩序，探索更为广阔的空间。只有认识不断上升，才可以促成更多目标的达成。这是人类的认识规律，也是不容辩驳的发展趋势。”

染莹有些着急：“如果没有夯实的基础，如何能保证正确的探索？一棵根都长不好的树，如何能枝繁叶茂古木参天？没有基础就没有一切，什么上层建筑都是空谈。”

章岩风度依然：“我们没有否认基础的重要性，只是在对比这二者谁更重要。对方辩友提到楼阁提到饼，都在时时提醒我们这些标的的重要性。没有楼阁我们不打地基，没有大饼我们不拿画笔。究竟什么更重要呢？基础只是用来实现这些目标的步骤，步骤很重要，目标更重要。杜尚为什么永远受到我们的推崇？是因为他一仍旧贯地练习绘画技法吗？我们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小便池，那种对传统无言的淋漓尽致的颠覆。创新的重要性不仅仅停留在量变的范畴里，它有时也会是从无到有的突破。”

染莹抓住漏洞：“众所周知，出生于19世纪晚期的杜尚一生都在追求真正意义上的心灵自由。在小便池之前，他各种艺术成就已经不容小觑。他改写西方艺术史的方式你可以归结为那个小便池。但他异常彻底的思想和生活，他自己即将制定的游戏规则，你有没有想过，正是基于他多年来的艺术修养和思考。没有这些积淀，哪里会有这些你说的从无到有的突破？”

章岩不徐不疾：“看来对方辩友需要认识一下“顿悟”这个词。从无到有可以是个渐变的过程，也可以有一蹴而就的现象。我们当下不是要辨识是否存在从无到有，而是“有”是不是比“无”更重要，或者在对方辩友可以理解的范围里，“质变”的重要性是否赶不上“量变”？你们熟知的音乐界杜尚，约翰凯奇，他的出现是不是突破了大家对音乐的认知、引发了大家对音乐本身的思考？如果只在积累上考虑，那些个有限的音符是不是终将面临无曲可谱的境地？只有跳脱，才会有反思，才会有人类期望的进步。

我还想展望一下这种可能性：积累这个任务在不久的将来会交由机器完成，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也许将永远成为历史。每个人的认知起点都是前一任生命的最高认知，这样就只剩下创新了。可能这样的展望听起来幼稚可笑，但我想说明的是：机械过程我们会经历，但它一定不是我们人类理想的高标。”

自由辩论时间段结束。

我们非常佩服染莹的定力。就像汪妙说的：“染莹居然还能在这样的对手面前停留在逻辑的思维里沉稳应对。我光听他的声音就已经觉得他说什么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这样一场视听盛筵，我们并不在乎结果是什么。赛后的讨论焦点都在章岩身上。染莹方最终赢了比赛，仍是平日的淡定。我和汪妙可没工夫接茬儿，正热火朝天地讨论着章岩的磁性声线及风度翩翩。

熄灯铃大作，大家忙点起蜡烛洗漱。梁凉冲了进来，我们还未及打招呼就听她貌似自言自语的埋怨：章岩也真是的，非要等到熄灯才让上来……

我们不由自主停下了所有动作，看着烛光中的梁凉，长发披肩白t短裙平底靴。微弱的亮度磨光了早生的皱纹，猛一看还真是一青春美少女。毫无疑问梁凉再次成功地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汪妙这次没忍住：“你认识章岩？”梁凉在这近乎瞬间的时段里已取下隐形眼镜，摸出高度近视镜挂鼻梁上，用貌似不经意的语气回答：“哦，那谁，我下晚自习回宿舍的路上，他过来自我介绍。然后一直聊，没完没了的，还是熄灯铃才让我脱了身……”

香料团端着盆儿去到公共洗漱间，幽幽暗暗反反复复地心里嘀咕。第二天还有课，大家决定届时再讨论。各自揣着心事睡去。半夜尿急，开宿舍门之前听得咯吱咯吱的声响，毛骨悚然。后来发现是梁凉磨牙。那个恶狠狠的程度让人震惊。

第二天一大早香料团默契地早起，没有平日的叫苦连天，手脚麻利地洗漱完到操场上集合。终于可以大喘气儿了：ohmygod!我和汪妙异口同声。“真没想到章岩喜欢的类型是这样儿的……”“唉……真是可惜啊，还以为他不一样……”“letbygonesbebygones…”交换了惊诧不解和不屑之后，香料团一致同意把“章岩”两个字从今后的谈话中划拉掉。

事与愿违，不想并不等于能够。梁凉的花式炫耀让我们不得不灌着耳音“章岩今天给我送了花……”“章岩请我吃了饭……”“章岩请我去看了沉浸展……”“章岩……”又是汪妙：“拜托，我们不想了解那么多你和章岩的奇闻异事……二人世界不应该守着一些秘密吗？我们分享了甜度可会下降哈……”梁凉当然把这些话理解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她置若罔闻，仍然不合时宜若有若无地透露着章岩对她的爱慕和眷恋。

我和汪妙跟章岩有过几次偶遇，他佯装没看到。这种藏不住的故意也侧面说明了一个问题：梁凉可能在章岩面前以某种方式提到过香料团，不然他这种表示出认识却又不想搭理的姿态很难解释。当然，章岩在香料团的心里早已成了过去式，偶尔提起也是因为梁凉，并且措辞用句大都披着不屑的外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