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光与尘别（二）

不自由，毋宁死。

初华小声重复着程繁之的话。

“givemelibertyorgivemedeath，出自一位美国革命家的演讲，我记得书房里应该还有英文原版的演讲稿，等会找给你。”

“好。”

他站起身，抬头看了眼挂钟：“别担心他们的事了，把橙子吃完上楼换身衣服，我带你去吃饭。”

台风过境后的上海凉飕飕的。

夜间还有徐徐微风，吹下树枝头上藏着的雨滴，三三两两砸在身上。

程繁之不动声色伸手挡在她头顶，给她去遮那些雨，两人并排走到了一家馄饨店。

店面虽不大，人却多得很，即使过了饭点店内依旧人声鼎沸，仿佛挤下了一个弄堂的热闹。

老板娘一眼就认出了程繁之，笑着迎了上来：“程老板来了！我前几天还听鸿钧说程老板又回上海了，却一次也没见着来，没想到啊说来就来了。”

“一直忙着丹桂苑的事，今天才得了空。”

他领着初华到了一个空桌前坐下，桌上还是前位客人留下的碗筷，老板娘忙招呼人过来收拾，“您是大忙人，下次还想吃我家馄饨啊尽管差人来说一声，我们给您送过去。”说着她向后厨喊着：“鸿钧，程老板来了。”

她话音刚落厨房里就匆匆跑出来一个人影，手里还拿着勺子，见到程繁之便笑道：“程老板好不容易来一趟，您坐好，我给您露一手。”

“做两大碗！”老板娘喊道。

“没问题。”

老板娘给两人倒了茶，茶杯递到初华面前的时候下意识看了她一眼：“这小囡倒是第一次见，程老板妹妹么？”

“朋友。”

“生得怪可爱的。”

“老板娘，结账！”

“来嘞！”

老板娘走后，初华抬头看向程繁之，发现他正看着自己笑。

初华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有东西？”

“没东西。”他低头饮了口茶，转了话题：“这家店老板是天津人，以前店面就在天津的戏院外，近两年结婚后才搬到的上海。”

天津的馄饨店……初华想起来，在很久之前，程繁之带自己吃过一次。

“这是，你带我吃的那家？”

“你还记得。”

怎么会忘记，那是冬日天津城最冷的时候，百花枯萎，她只能摘到一些腊梅花出来卖，可没人喜欢单调的腊梅花。那日她在戏院外的风雪里站了一天却一枝也没卖出去，她也不敢回去，最后是程繁之下了楼来，买走了她的腊梅花，还带她吃了一碗热腾腾的馄饨。

她还记得，那天她的双手被冻得僵直，连勺子都差点握不住。

老板娘适时端上来了两大碗馄饨，伴着那些旧事，馄饨腾腾的热气熏得她快落下泪来。

次日一早，林夏卓就打电话来了，说二马路的房子收拾好了，随时可以搬进去。

程繁之上午带着初华去了日报社，库房里的水已经浅了不少，大约只到脚踝的位置，两个人挽着裤脚在屋里收拾许久，最后只收拾出一些书和两三件干净的衣服出来，叫来一辆黄包车，一齐拉近了新房子。

新房子是在霞飞路的一间小弄堂里，走到最尽头再上两层楼梯就到了，房间不算大，一室一厅的格局，厨房是客厅单隔出来的，原先做饭的地方是在门外走廊上。

“这房子，得给多少房租才合适？”初华问。

“这你可要问夏卓了，不过我想，他大约也不好意思收你的租金。”

“那怎么成。”

程繁之低头想了片刻：“租金的事暂且先压着，夏卓还有一件大事需要你帮忙，待事成了，你再问他。”

“什么大事？”

“他与moliy的婚事。”

初华有些惊讶：“婚事？我能帮上什么忙？”

“到时候就知道了。”

高门大族要娶外籍女子不可谓不难，初华心里隐隐有些担心，倒不是觉得林先生与moliy没法冲破家庭的束缚，而是若真到了林先生与家族决裂的那一步，林老爷找不到儿子，必然会拿程繁之撒气，而他又是要抛头露面的角儿，怕会给他的工作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

可程繁之却似乎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担心，只问初华：“对了，你明天有空么？我大哥回上海，正好可以问问你被工厂开除的事？”

“明天下午moliy小姐说过来教我一些中学三年级的英文。”

“那好，等你下学了我再过来。”

他转身拿起伞准备离开，没走几步又回头叮嘱她：“要是缺什么东西就告诉我，客厅的壁橱里有备用的蜡烛，这里晚上有时会停电。”

“我知道了，谢谢程先生。”

他笑：“这么久了，怎么还叫我程先生，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和夏卓一样喊我四哥。”

“好，四……哥。”

第一次喊这个称呼，初华感觉自己的牙齿差点咬到舌头。

第二天moliy带着乔迁礼物来到了初华的新居，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向她展示自己无名指上的戒指：“看，初华，他向我求婚了！”

初华欣喜道：“恭喜你，moliy！”

“他说最快秋天就能结婚，可我还不想这么早。”moliy窝在沙发里，一脸甜蜜地说：“我想先毕业，然后找个工作，有了自己的事业再结婚。”

初华认真地听着moliy规划自己的人生：“我想在巴黎开个瓷器店，然后在那些瓷器上画上我喜欢的画卖出去，你知道的，那种艺术的盘子。”她比划着。

moliy说这些是时候午后的阳光刚好照在她的侧脸，她的眼睛似乎在发着光，初华好像知道了冈川先生的那句“眼里有光”是什么样子了。

“你知道吗？我来中国，就是逃婚出来的。”moliy说，“我的父亲要我嫁给一个美国的橄榄球运动员，天呐，他简直有三个我那么壮。”

“法国也有逃婚吗？”

“全世界都有逃婚。”

两人笑得前仰后合。

“那你嫁给林先生，你的父母会同意吗？”

moliy无所谓地耸耸肩：“等他们知道我结婚的时候，我可能都有三个孩子了，这用你们中国的成语叫，先斩后奏。”

两个人嘻嘻闹闹聊了一下午的天，原本计划的学习也被搁置了，直到程繁之和林夏卓敲门，才发现时间已经过了五点。

“在外面都能听到你们的笑声了。”林夏卓打趣道，“在聊些什么？”

“聊些你们男孩子不能听的。”moliy故作玄虚，“你们怎么一起过来了？”

“刚刚楼下遇见的。”程繁之道。

林夏卓提议：“那要不，一起去吃晚饭？”

“我还要带初华去见一个人，你们去吃吧。”

“啊对了，”moliy这才想起来她今天来这的任务，忙起身从包里拿出课本，一面翻页一面涂涂画画做标记：“今天来不及细说了，我先给你把重点画出来，这个，这个，还有这个，比较容易错，你多记记，其他的你大概都学过了，对你来说应该难度不大。”

林夏卓笑她：“别人一学期的课，你半分钟讲完了。”

“初华有语言天赋，不像有些人，写封情书还全是错字。”

“哎哟姑奶奶，你可给我留点面子吧。”林夏卓忙上前帮moliy拿起包，“走走走去吃饭，饿死我了。”

两人闹闹哄哄离开了屋子，初华才发现程繁之仍站在门口，忙请他进了屋，倒了杯水。

“你等我，我收拾一下就好。”她抱着书本进了房间。

和程伯名老板约定见面的地方是一间茶室，离二马路不远，大约两条马路的距离。初华今天穿的是何妈在裁缝店里做的那套衣服，斜襟的改良旗服上衣和一件素白的裙子，衬得人有几分学生气。

故程伯名一见到她便有些诧异，虽然面熟却想不起在哪见过。

“大哥，”程繁之介绍道，“这是初华。”

“程老板。”初华鞠躬问好。

“哦！”程伯名拍了下脑门，认出她来，他将程繁之叫到了身边，小声问道：“你和她怎么认识的？”

“她是我在天津的朋友。”

“朋友？”程伯名狐疑地看着初华，“她是日本人？”

“中国人？”

“在日本驻华的报社做事？”

“做一些翻译工作。”

程繁之招呼初华坐下，对程伯名说：“她说不知道怎么被你开除了，想知道原因。”

“我想知道是我工作哪里没有做好么？”初华补充道。

程伯名双手交叉面色凝重地看着她，默了一会才问：“初华小姐，你是日本人吗？”

“我是中国人。”

“你既是季怀的朋友，我便相信你说的话。我之前之所以开除你，是因为我担心你是日本的间谍。中国实业走到今天这一步并不容易，前几个月，湖北一家铁厂被美国人整的倒闭了，苏州的面产、纱厂更是经营艰难，我们这些做实业的已是人人自危，但也是我这个人太疑神疑鬼，之前贸然将你开除，我对你说抱歉。”程伯名说完站起身，对她鞠躬道歉。

“不用不用……”初华也站了起来，解释道：“您不用道歉，您怀疑我有您的道理。”

“好了，看来都是误会。”程繁之为他们各倒了一杯茶，“那大家就喝了茶，冰释前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