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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兰因怎许(一)

一夜无梦,第二日醒来,依旧是个阴雨天。

初华已是很久没有睡过这么安稳的觉了,她听着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想再多睡会,又发现程繁之不在身边,睡意顿时消退,她起床披了件衣服,打算出去找他。

雕花的老式木门咿呀被推开,她看到一个穿着灰布衣服的男人站在门前,他低着头,凌乱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

初华愣愣地看着他,她不敢去认面前的人是谁,直到那人慢慢抬起头。

“……凉?”

她被他吓得后退了几步。

渡边凉低下了头。

初华走到他面前,小心翼翼地伸手拨开了遮住他右边脸的头发,原本英俊少年的脸如今却生了一块又一块疤痕,翻起的红色疤痕,凹下的白色疤痕,条状的、块状的、凹凸不平地在疤痕周围又长着新的皮肤……他的整张右脸几乎被毁了容。

初华不敢相信地望着他:“怎么、怎么会这样?”

渡边凉扯了扯头发挡住了自己的右脸,冲她笑了笑:“没什么,都过去了,是我有罪,这是惩罚。”

他突然从衣兜里拿出两张船票递给她,说:“我们回日本吧。”

初华低头看着船票,登船时间是明天中午。

“我为什么要回日本?”

渡边凉抬头看了看窗外连绵的阴雨,又看了看手上的两张船票,他皱着眉,面露难色,似乎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怎从何开口。

程先生狠不下心自己告诉她,所以要他来说。

程先生救过自己的命,她也救过自己的命,他却只能当他们中间的恶人。

他本以为自己这辈子做过最艰难的选择就是背井离乡加入日本国籍,可现在程先生留给他这道无法选择的难题才让他真的束手无策。

但终归是要说的,为了她能活下去,也为了程先生能活着。

良久,他终于开口:“程先生帮你找到了你在日本的家,你的爷爷很想念你,他希望你能回去日本生活。”

“四哥?”初华想起了昨夜程繁之问自己的那个问题,忽然觉得害怕,她忙说:“我想起来,我是要去找他的。”

她推开渡边凉,沿着连廊往外头走,眼看着就要这么不管不顾冲进雨中,渡边凉忙拉住了她:“你不用找了,他已经不在书寓了。”

远处有惊雷响起,轰隆隆地好似全砸在了她的心头。

“他去哪了?”她问他。

渡边凉低着头,没有回答她的话。

初华回头望着回廊檐下一滴接着一滴落下来的雨水,心底的那份恐惧就像是眼前檐角的水滴,愈来愈沉,愈来愈重,最后不堪重负,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她想自己是承受不了那种恐惧的,她一把将渡边凉的手甩开,跑进了雨中。

在院落的垂花门前,她正遇到来看自己的周小姐。

周小姐看着她身后同样站在雨中的渡边凉,瞬间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她叫住了她,将手中的伞塞到了她手中,握住她的手说:“换身衣服再去吧,我陪你去。”

周小姐将她送回了屋子,拿来了自己的一些衣物,又说她昨日是昏迷着进来的,她只给她用沾了水的毛巾擦了遍身子,问她要不要洗过澡再去。

“反正也不急在一时半会,四爷也跑不了。”说话间她已经备好了洗澡水,知道她手上有伤,又揽下了帮她洗澡的活。

看着眼前的小姐这么热心,初华只能将那份害怕暂时埋在心底,谢过她:“麻烦你了。”

洗好了澡,初华坐在梳妆镜前,周小姐用梳子帮她的头发梳顺。

周小姐夸她的漂亮,头发又乌黑又顺滑,她说:“以前老人常说,这样的头发最是有福气。”

她垂眼看着镜中的自己,脸颊看起来比之前瘦了许多,衬得她灰色的眼睛更加无神。

“我没什么福气。”她说的是实话。

周小姐摇摇头:“你读过书,有学问,这就是福气。”

她未置可否。

“我以前听过你的事的。”周小姐一边梳头一边说道,“四爷和愠哥儿认识得早,那时候还是在北京,他在广福楼唱戏,愠哥儿常带着我去捧场,一来二去便相识了,后来他去了天津,有了和你的故事。”

她说:“四爷一生为人所累,他为了娘唱了十多年的戏,为了爹要娶没有感情的准嫂子为妻,他大概只有对你这件事上,才真的做了一回自己。”

丫头这时端着早饭进来了,周小姐放下梳子招呼她过去吃。

“吃完早饭我们就去找四爷。”她向她承诺。

初华坐到了八仙桌旁,丫头盛了碗粥给她,又将今日的报纸放在了她手边。

她瞟了一眼,报纸的头条写着:

——汉奸纵火焚楼,千古丹桂苑付之一炬

顾不上吃饭,她拿起报纸翻开来仔细看着,头条下面配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是程繁之拿着火把在众目睽睽之下点燃了丹桂苑。

她恨不得一目十行将文章一下子看完,又生怕错过了什么字眼,而将文章的意思理解错。

初华将看完的报纸揪成一团放在膝上,望着屋外阴霾暗沉的雨色失神良久。

报纸里说,程繁之是汉奸,她是间谍,他们相爱,他们被世人唾弃,他要入狱,她要被遣返回日本。

她被关在监狱里不过一个月,怎么就有了这样子的事。

周小姐看着她手下的报纸,走到屋外招呼一直等在那里的渡边凉进来,她不会日语,只向他示意她已经看到了报纸。

“剩下的,就该你来说了。”即使知道他不会中文,她还是这样说道。

渡边凉走进屋中,他蹲在初华跟前,将报纸从她手中一点一点扯出来,然后展开抹平,放在了桌上。

他握住了她的手,做足了心理准备,才敢原原本本地同她讲这件事:

“程先生现在因为纵火罪被关在了警局,不过他让我们放心,等我们回了日本,他就会被释放出来,你知道他是有一位警察长朋友……”

一颗眼泪砸到了渡边凉的手背上。

他默了默,仍是继续说:“你刚被抓走不久,他就去了一趟日本,他知道现在的中国没人能救你,只能将希望寄托给你父亲那边的家族。他们想了一个法子,将你扮成假装来中国留学的日本间谍,被潜伏在中国的日本右翼势力抓捕后不得已暴露身份求生。程先生请了北京柳先生做了假证据,坐实你的身份,又制造了昨日的那一场大火,让社会各界都知道了这件事。”

“你年纪小,日本那边已经申请将你引渡回国,你明天就要离开上海。”

初华安静地听着他的诉说,她不知道什么间谍,什么汉奸,什么家族,什么右翼,她只哽咽着问他:“我回去了,那他呢……他怎么办?”

渡边凉安慰她:“程先生只是与你谈了场恋爱,没犯什么大错。”

“他是角儿!”初华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落,一下一下全砸在了渡边凉的手上。她泣不成声,连呼吸也变得困难,很艰难才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他……他要名声……他被人当成了汉奸,他还怎么唱戏!”

原来她昨天在濒死的边缘看到的那场大火,都是真的。

他用自己十年垒起来的名,铺了她去日本的路。

初华伏在桌上,一下又一下锤自己的胸口。

她后悔自己昨天没有察觉到他的不同,她应该要察觉到的,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像是在同自己道别。

她恨自己愚钝,恨自己蠢笨,更恨自己为什么偏偏是个日本人!

站在外头的周小姐见她这样伤心,进来拉了拉渡边凉的衣服,让他先去出,她来安慰她。

周小姐将她从桌上拉起,把她拥在了自己的臂弯里。

她还是哭得厉害,声嘶力竭地,她的袖子很快被泪水浸湿。

周小姐抚着初华的头发,轻轻哼起了歌谣。

“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愁杀人来关月事,得休休处且休休。”

渡边凉站在外头,隔着门,下着雨,也听得真切。

周小姐不知道将这首歌唱了多少遍,怀中的初华才渐渐止住了痛哭,小声地抽泣着。

“我们该去看他了。”周小姐半蹲下身望着她那双红肿的眼睛,心疼地说:“哭成这样可怎么见人。”

她找来自己惯用的粉,在她脸上仔细地抹了抹,向哄小孩似的同她约定好:“我帮你遮住了,再见到他不能再哭了。”

周小姐叫来了汽车,让渡边凉陪她去:“我晚上还有酒局,不方便出门。”

从长三书寓到警察局的路,初华真的像与周小姐约定的那样,一滴眼泪也没掉,只是像被抽了灵魂一般,呆呆地坐着,盯着前方连眸子都不动一下,一直到车停在了警察局门口她才似乎如梦初醒,慌忙打开车门走了下去。

渡边凉撑着伞追上正被警卫拦在门外的她。

“我要去见四哥!”

“我要去见程繁之!!!”

她一遍一遍同他们说着,可守门的警卫像是听不到一般,连句话也不说,只拦着不让她进。

渡边凉怕那些警卫伤到她,将她护在身后,用他仅会的中文说:“找徐警察长,他们是朋友。”

而警察厅里,徐启鸿满目哀戚地从办公室的窗户里看着门口正在发生的一切。

最终他还是选择放下了手上的卷宗,撑伞走了出去。

警卫们见他出来都自觉地退到了一旁,初华忙上前向,抓着他的胳膊乞求道:“我想见见四哥,求你让我见见他。”

“四哥他……”徐启鸿的喉结上下动了动,最后还是说出了那句话,“四哥他不愿见你,他有句话让我带给你。”

“误卿芳华,问心有愧,往后余生,祝一切顺利。”

末了,他劝她:“四哥坐不了几天牢就能出来,你现在再见他只会让那些人误会更深。你们,不宜再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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