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打工人的第一天

春天的尾巴溜得很快。

断断续续下了快一个月的雨终于在三月末拖沓的结尾，气温开始逐步回升。

日本的学生们迎来今年第一个学期的时候，我也随学生们的步伐踏入了职场。

对，职场。

我，上班了。

当那件大了一号的白大褂松松垮垮的套到身上时，我特意垂眼看了一眼办公桌上的日历。

四月二号。

愚人节已经过了。

“佐竹老师，实在是抱歉，本来应该在今天带您逛一下学校，了解学校大致的建筑和场所，但今天新生正式返校，老师们的人手也有点不足……”负责带我熟悉环境的女老师刚刚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后不好意思的朝我道歉。

我连忙摆手，“没事，刚开学大家的事情都多，逛校园这件事我自己可以，您放心去忙吧。”

“这……”

“没关系，您不是给了我一张地图吗？”我将随手放在办公桌上的地图拿起来晃了晃，“有这个就完全不会迷路。”

女老师还在犹豫，但工作上的紧急任务最终说服了她，“那好吧，实在是抱歉，佐竹老师。”

“没事，您快去吧。”

新同事离开前贴心的拉上了门，听着她的脚步声渐渐远离直到消失，我顿时往后一瘫，跌坐进办公椅中。

长长叹出口气，我伸手解开衬衫领口处的两颗扣子。

充满消毒水味道的空气通畅无阻地冲进气管，闷在衣服里的热气也找到了宣泄口，一应散出领口。

憋死了。脑袋往后一仰，颈椎发出吓人的咯嗒声。

我盯着天花板，板了整一个小时仪态的身体深刻体会着难得的疲惫。

如果现在有人进来，我四肢大开瘫在椅子上的荒唐模样就会被完整的记录在对方的记忆里。

印象深刻的那种。

但这些面子上的东西现在已经不值得在意了。

外婆带来的消息和开始工作的现实，时刻驻留在我脑袋里，毫不客气的占据一席之地。

我的外婆是一位年近六旬依然容光焕发堪比四十的美丽女士，接受能力和我外公不相上下，甚至更甚。

她一点都不意外十四年后的外孙女突然从天而降。

而对于我咨询的问题，美丽的女士给出了约等于零的答案。

“没有回去的方法。”

“你只能等，契机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刻再次降临。”

“……”

求你了外婆，不要用“降临”这么魔幻的字眼。

这听起来就好像我是神之使徒，被选中回来拯救世界。

“救了个大命……”我忍不住哀嚎，伸手想捂脸，但紧绷在皮肤上的粉底液拒绝了这个动作。

于是我再次□□。

“我恨这个需要带妆上班的国家……”

上班这件事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料。

它甚至不在我考虑的范围内。

或许是当了一年的大学生，距离毕业又还有三年，我的心境既不如高中那般紧绷，也没有应届毕业生们的焦虑，处在一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位置。

所以，昨天外公在午休时突然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我还嘲笑他这个恶作剧一点都不吓人。

结果，被外婆拿筷子尾巴打了手，入职申请表直接糊了我一脸。

“大沟中学校前一任校医的亲人病重，那孩子提交辞职回京都去照顾病人了。”外公夹了一块排骨到我碗里，满脸慈祥言简意赅，“这个空缺以你的水平正好能补上，诊所这里就放心交给我和你外婆。”

“……我想有异议。”我试图反抗。

“不，你不想。”外婆笑眯眯的夹了朵西兰花压在我的饭上。

“……”

这场入职通知以一朵西兰花和一块排骨被我消灭作为结束。

早晨七点半，我将头发盘起夹在脑后，穿着外婆友情提供的白衬衫和黑长裤，脚踩来时的那双老爹鞋，背上帆布包，双眼无神状似走尸的踏上打工人的征途。

我，佐竹昭，一十有八，就此与乌托邦告别，掉入社会大染缸，遂卒。

正当我预拟自己葬礼上的悼词时，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我连忙把乱瘫的四肢摆好，在拉门被拉开的前一秒回归校医应有的淡然。

“渡边老师——”

最先冲进来的孩子高喊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愣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我。

“渡边老师因为个人原因辞职了，我是新来的校医。”我挂出职业微笑，温和的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武道！你傻站在那里干什么！校医老师呢？！”随后进来的黑发男孩伸手拨开被称为武道的孩子，他和另外一个男孩的肩上正架着一个人。

“哦哦……！！老师！拓也他晕倒了！”反应过来的武道大声喊到。

他们将晕倒的男孩架到病床边，扶着他的头和背把人放倒在床上。

我快步走到病床边。依然在昏迷的男孩面色苍白，脸上汗水淋漓。

伸手摁住男孩的颈动脉，可以明显感觉到动脉正在高频的跳动。

心律失常了。

“同学！同学！能听到吗？”我开始拍打他的肩颈，所幸，男孩似乎还有些意识，眼睛微睁着，微微转动了下头。

还好，还有意识。

我赶忙解开他的领带和衬衫扣子，保证呼吸的顺畅。

注意到围在病床边上的学生，我厉声将他们往外赶，“你们几个别围在这里，去把窗户打开！”

男孩们互相推搡着跑到窗户边上，扭开窗锁把医务室里的所有窗户全部敞开。

目前看来，引起昏厥的原因很大可能是低血糖，但不排除有其他长期病史的可能。

“他有什么病史吗？贫血，心脏病，癫痫……类似的病情，有吗？”因为男孩依然无法出声回应，我尝试着询问他的同学。

“没有！”武道摇了摇头，额头细汗密布，“但是拓也他从小身体就不大好，比较容易生病。”

“你们结伴来的？”我伸手探了探男孩额头的温度，没有发烧。

“不是，我和诚在校门口遇到了武道和拓也他们，”头顶扎了个冲天小辫的眼镜男孩说到，他指了指边上头发乱糟糟撇向一边还的同伴，“敦是来校医务室的路上碰到的。”

我撇了他们一眼，注意到每个人的出汗量都有些大。

默然半晌，我问道，“你们几个早上吃饭了吗？”

“没有。”异口同声。

武道抓了抓后脑勺，“拓也也没吃。”

“……”是低血糖。

得出决断，我回到办公桌前摁出一泵酒精消毒液到手心，而后一边搓手一边往药柜走。

这名叫拓也的学生属于体质偏弱的那一类人，本身应该也比较容易低血糖。早上没吃早餐就出门，今天气温又比较高，来的路上不可避免的会出些汗，体内水分和能量供不应求，自然就低血糖了。

“你们去小卖部买点面包牛奶……连拓也同学那份也一起买了，然后回医务室，吃完早餐再去上课。”

从药柜拿出一袋葡萄糖粉剂拆开来倒进一次性纸杯，我举着杯子转身，四个男孩依旧站在原地，正互相使眼色，看起来有点为难。

“怎么了？忘带钱包了吗？”

“不，不是，”被黑发男孩推了一把的武道磕磕绊绊的开口，“快要上课了，英语老师那边……”

用温水冲开被子里的粉剂后来到病床边，我一手扶起已经清醒不少的拓也，一手把杯子抵在他嘴边，“小口小口喝，不要急。”

拓也虚弱的道了声谢，抬手搭住杯子底端，按照我说的话，慢慢喝起杯里的葡萄糖水。

“我不大清楚你们英语老师的规矩，但是既然你们喊我一声老师，我就有义务照顾好你们，保障你们在学校的健康和安全……”

扶着拓也重新躺下，我转过身朝男孩们嫣然笑道，“不想上课上到一半低血糖晕倒，就吃完早餐再去上课，嗯？”

纸杯在手中被□□成一团。

“好，好的！”

四个男孩蜂涌出医务室，向着便利店奔去。

叹了口气，我把手里的拧巴成团的纸杯扔进垃圾桶里。

像是一种通病，中学生们的健康常识薄弱得跟蝉蛹似的，轻碾则碎。

老人们常说，早餐吃得好，午餐吃得饱，晚餐吃得少，不是空口捏来没有依据。

早餐不吃不但容易低血糖，也容易得胃病，半点益处都没有，还会发胖。

重新坐回办公椅，我打开从家里带过来的纸箱，把一些笔记本，专业书籍和水笔摆到办公桌上，休闲的小说收到抽屉里。

上一任校医应该是个细心的人，离任前将办公桌收拾得干净利落，半根头发丝都没遗落。

唯一留下的只有挂在桌旁的问诊记录。上学年的记录已经归档，崭新的表格整齐罗列紧紧夹在垫板上。

我把纸箱塞进最下层的大拉柜，抄过问诊记录，随便挑了只水笔拔开笔盖，开始填入职后第一份接诊报告。

急促的上课铃从敞开的窗户外闯进来，被布帘格挡的休息区传来衣料摩挲的响动，像是有人在下床。

笔尖在有些潮湿的打印纸上滑动，我头也不抬的提醒布帘后的人，“不吃早饭就去上课，小心再在课堂上晕倒。”

响动立即停止，拓也干净的少年音还有些虚弱，他沮丧道，“知道了，老师。”

我皱着眉摇摇头，又忍不住笑起来。

男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