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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010

国庆假期结束后,十一中的高三又陷入了繁忙而充实的复习节奏里,宋容书依言为贺飞星补习,并且效果显著。

当贺飞星数不清第几次在课上以一个颇为独到的解题方式回答数学老师的问题的时候,张善终于意识到他那天在排行榜前问唐宇的问题不是在开玩笑。

课间的时候,他抓着手机捅捅贺飞星,说:“我靠,星哥,你来真的啊?”

贺飞星正拿着一本巴掌大的单词书背assert,张善一把抢过他手里的书,说装什么装,你盯着这单词背一上午了。

贺飞星也有些无奈,他的理科成绩的确往上爬得飞快,但语文英语大多要靠日常积累,他现在的水平仍旧是两眼一抹黑,看了就头大。

张善趴在桌上看他,说星哥,怎么突然就转性了啊?

贺飞星盯着手里的单词书出神,自个儿也说不上来。你真要说他因为那天宋容书一个努力憋着的笑开始发奋图强吧,就连他自己听了都不信,但他总觉得心里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他用一个自认意味深长的眼神看了张善一眼,张大嘴巴果然让那眼神唬住,感到一种“天机不可泄露”的神秘感。

又过了一会儿,他伸手去薅贺飞星的衣服,问:“星哥,晚上峡谷走一波?”

贺飞星一把拍开他的手:“不走,明天考试。”

高三的时间仿佛被压缩在钢瓶里的气体,只要稍微打开一点点小口,就会以一个恐怖的速度倾泻而出。

第二次月考很快到来,贺飞星坐在最后一个考场里,把试卷和答题卡摊在面前,深吸了一口气,仔仔细细地做完了每一道会做的题。

尽管语文成绩和英语成绩还是不够理想,但瑕不掩瑜,贺飞星的成绩一口气从倒数冲到五百多名,就连班主任都不可思议地把那几张工整的答题卡看了又看。

排行榜贴出来的那天,贺飞星站在最前面,远远看见前面走廊上被叶笑南拉着走近的宋容书,下意识叫了他一声。

周围原本躁动的同学瞬间安静下来,看看他,又看看宋容书,自觉地让开一条可供一个人勉强挤过的小道。贺飞星匆匆挤出去,叶笑南双手环胸,看了他一眼,鼻腔里发出很轻蔑的哼哼声。

但贺飞星没在意,他的注意力全都在宋容书身上。他看着宋容书,眼睛里闪着光,有些激动地问:“排名你看了吗?”

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因为宋容书明显刚来,连排行榜的面都没见着。

但他没想到宋容书颇为认真地点了点头:“看到了,五百六十一。”

五百六十一,贺飞星正好排在这个名次。

他一时间愣在原地,目光紧紧地钉在宋容书身上,宋容书轻轻笑了一声,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加油,还差五百六十名。”

他说完,朝着身边的叶笑南招手,叶笑南应了一声,有些刻意地上前挽住他的手臂,几乎是半拉半拖地把宋容书拽回了教室。

等到宋容书走出去老远,贺飞星才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于是贺飞星扭头去看榜首的那个红名字,像是想要把那三个字刻进心里一样用力。他目不转睛,又在心里把那三个字默念了一遍。

宋容书。

不过贺飞星没有高兴太久,因为一次月考成绩说明不了什么,实力的确必不可少,但决定成绩的因素还有太多,状态、运气、环境,等等等等。他很快就从进步的雀跃中脱离出来,再次专心琢磨他的数学题和八百字作文。

距离高考还有七个月,如果接下来的每一次考试他都能保持这个水平,那才是他应该开心的事情。

成绩出来后的第二天就是周末,祝琪在柜台后面打了一晚上的斗地主,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浓郁的速溶咖啡味。贺飞星边穿衣服边下楼,抓过放在边上的杯子和牙刷,迅速跑到院子里刷牙洗脸。

祝琪晃晃悠悠站起来,脚步虚浮,她打发走了在棋牌室睡着的麻友,走到门口挂了个暂停营业的牌子,大半个身子都靠在门上,用抽多了烟的沙哑声音道:“可以啊你贺飞星。”

贺飞星满嘴泡沫,知道她在说成绩,唔唔了两声算作回应,又听祝琪说:“我一开始还和你妈说,你周末就是找借口出去玩,没准在偷偷和小姑娘谈恋爱,啧。”

贺飞星往嘴里灌了口水,咕嘟几下又吐出来,他把牙刷放进杯子里,掬起捧水洗脸:“谈什么恋爱,我那同学是男的。”

“男的怎么啦?”祝琪给自个儿点了根烟,吸了两口,“我上学那会儿男的跟男的、女的跟女的多了去了,你们这个年纪的小鬼就喜欢乱七八糟的东西。”

贺飞星懒得跟她争,进厨房端了早饭出来,一家三口坐在柜台边上喝粥。

祝琪端着粥碗喝了两口,又进厨房拿出几个鸡蛋,在桌角上邦邦敲了两下,把掉着碎蛋壳的煮鸡蛋放到贺飞星面前:“管他男的女的,能看上你才有鬼。”

贺飞星差点被呛到,放下碗猛咳了两声,难得露出点不好意思的表情,躁道:“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祝琪看他真急了,吹了声口哨,然后双手捧着碗,把脸埋进粥碗里,不说话了。

吃完早饭,贺飞星上楼拿包,骑自行车去少年宫。

时间快进到十一月,下了几场雨后天气明显转凉,大约是天冷了不爱动弹,宋容书不再像以前一样那么频繁地去三区,生活状态终于从十一区三区两头跑改为了宅居十一区。

补习的地点自然而然被改到了少年宫,贺飞星到的时候宋容书还没来,他在院子外面停好车,背着包进去,和看门的大爷打招呼。

现在的少年宫里就连工作人员都是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妈,看门大爷的耳朵有点儿背,贺飞星喊了好几声他才听见,然后用一个比贺飞星还大的声音喊:“好啊小贺!早上好!”

贺飞星揉着被喊疼的耳朵进了少年宫,各路大爷大妈雷打不动地按时前来报道,像每天晚上在公园跳广场舞一样积极。

气温已经降到了个位数,南方的冬天阴寒又湿冷,少年宫里早早地就打开了空调,负责一层的大妈怕冷,说反正又不是我出钱,空调不用白不用。

不过已经进入冬天的南方空调就像北方的除湿机一样除了摆设毫无用处,贺飞星搓了搓被冻得通红的手,哈了几口气。

他已经和这些大爷大妈混得脸熟,负责一楼的大妈看见他来,立马朝他招手,神神秘秘地叫他:“小贺,小贺!来来来!”

贺飞星对大妈这叫狗似的叫法不以为意,背着包走过去,就听见大妈压低了声音说:“昨天楼上器材室收拾了好多东西出来,都是不要的,我看有不少好东西,挑了几个回去给我孙子当玩具,我看还有你们这些孩子喜欢的那个什么什么吉他,你要不要看看?”

从工作单位薅羊毛这种事放眼全国都算常见,贺飞星听得兴趣缺缺,本来已经做好了听大妈给他讲玩具的第一百种用途的准备,结果听到后面眼睛不由自主地亮了亮。

大妈站在一边观察他的反应,看表情就知道他有兴趣,忙道:“跟我来,我带你去。”

贺飞星跟着大妈走到一层角落里的一个隔间,大妈拿着钥匙开门,贺飞星一眼就看见了那把被放在角落里的吉他。

隔间里还摆着上了年纪的架子鼓、缺了键的电子琴、断了弦的二胡,以及满地的垃圾,贺飞星踮脚踩在一堆破烂里进去,小心翼翼地把那把吉他拿起来。他用手粗略抹掉上面的灰尘,挑起一根弦拨了两下,眼里泛着欣喜的光。

宋容书今天到的有些晚,他临出门前被宋印良绊住手脚,宋印良穿着一件和他的衣服很像的毛衣,说什么也要和他一起出门。

尽管宋老太太并不喜欢娄贞,但对孙辈有着天然的慈爱,宋容书面无表情地看着拎着小包站在门边眼巴巴盯着他看的宋印良,心里无端地升起一股烦躁。

车就在院子里等他,隔着一扇雕花大门,宋容书换好鞋,朝跟来的管家道:“送他回去。”

宋印良立马尖叫起来:“我不要!哥,你去哪里?我也要去!”

宋容书有些不耐地抓了把头发,推开门,头也不回地问:“你作业写完了吗?”

“写完了!”宋印良立马道。

“家教的作业也写完了?”

宋印良突然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才用很低的声音小心翼翼道:“还,还有两道题不会做。”

一阵风吹进院子里,扬起宋容书额前的短发,他边走边道:“回去做。”

宋印良亦步亦趋,穿着拖鞋追了出来:“哥!我不会,你教我——”

“我说,回去做。”宋容书猝然转过身,他面无表情,锋利的眼神像是闪着光的刀,宋印良被他吓住,退了一步,“你听清楚了吗,宋印良?”

宋印良追进院子里,看着轿车开上蜿蜒的盘山公路,缓缓向山下的少年宫驶去。秋风吹动他的毛拖鞋,柔软的兔毛蹭在他光裸的脚背上,宋印良突然把手里的包摔在地上,朝着身边的佣人大喊:“滚!都给我滚!”

宋容书迟到了十五分钟,等他循着一层大妈的指引找到贺飞星的时候,从半掩着的门内听见了吉他的声音。

那是一首他没听过的曲子,宋容书走到隔间外,透过门缝往里看,贺飞星正抱着吉他坐在窗台上,闭着眼睛,颇为享受地弹曲子。

宋容书静静地站在门口看他,贺飞星的脸上不经意流露出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放松、满足、惬意的表情。他记忆里的贺飞星沉默、悍历,像一头被族群和领地抛弃的狼,宋容书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轻轻叩了叩门。

吉他声戛然而止,门的另一边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贺飞星把吉他放在一边,从窗台上跳下来,快步上前拉开了门。

“你来了?”

宋容书点点头,目光掠过他的肩头往屋里看了一眼:“家里突然有事,来晚了。”

“没事。”贺飞星搓了搓手,把刚才清理吉他时沾在手上的灰尘搓掉,示意宋容书去阅读区,“走吧。”

宋容书站在门前没动,他的目光又落到隔间墙角的吉他上,问:“刚刚的曲子是你弹的?”

贺飞星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像是被人窥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秘密,他的目光在两人离得很近的鞋尖之间乱瞟,含混地应了一声。

“很好听。”宋容书说,“是什么曲子?我以前没有听过。”

贺飞星的脸突然涨得很红,他挡在门前,用手抠着门框,似乎不想让宋容书进去。过了很久,他才低声说:“是我自己写的。”

宋容书盯着他看。

贺飞星能明显地感觉到他的目光从直白□□的打量和审视逐渐转变为惊讶和满意,然后他听见宋容书问:“你能完整地弹一遍吗?”

说完这句话后,宋容书能明显看出贺飞星的犹豫,他不带感情的发出一个单音,自然而然地岔开了话题:“都没听说过你会弹吉他。”

“小时候学的。”贺飞星侧身关上门,有些局促地隔着衣服拉住宋容书的手臂,带着他往阅读区走,继续补充道:“已经很久没弹过了。”

“之后怎么不继续学?”

贺飞星沉默下来,宋容书想起在贺飞星生日那天遇见的贺天恩,兀自哦了一声,说我知道了。

其实他并不知道,或者说知道得并不彻底。

贺飞星父母离婚的时候闹得很不愉快,祝瑶只拿到了很少的一部分财产,带着他租住在十一区的巷子里。贺天恩每月会支付贺飞星的抚养费,但随着他十八岁生日的到来,那么一点微乎其微的抚养费也不会再进入祝琪的账户。

有的时候,贺飞星觉得他十八岁生日那天丰盛的晚餐与其说是父亲为了庆祝他成人而准备,倒更不如说是为了庆祝自己终于摆脱了贺飞星这个累赘而准备。

从今往后这个儿子是死是活,有钱没钱,都和他这个爹没关系。

祝瑶的情况很不好,需要通过每周一次或更多次的透析来维持生命,医生建议他们尽快准备换肾手术,但他们没钱。

河春物价高,一次透析的价格大概在五百块左右,十一区也有医院,但透析的价格比三医院贵五十块钱,所以祝瑶每周都要坐一个多小时的公交去三医院。除去四块钱的公交车费,来回两个小时能够省下四十六块钱。

经济和科技高度发达的河春当然不可能没有地铁,但乘坐地铁从十一区到三区的来回费用是十块。

这些深陷泥沼的绝望和无助宋容书当然体会不到,他所能体会到的,只有坐在动辄百千万的豪车里,穿着昂贵的衣服,喝着足以称得上奢侈的矿泉水,轻描淡写地哦一声,说我知道了。

有的人一出生就高贵,有的人努力一辈子也买不起人上人衣服上的一粒扣子。

他们走到阅读区,贺飞星从包里拿出他的二手习题册,眼睛被宋容书腕上镶满钻石的手表闪得发花。他找出自己不会的题目,正要开口询问,就听见一直若有所思的宋容书开口问:“你想继续学吗?”

贺飞星一愣:“什么?”

“我表哥小时候也学吉他,但他弹得很烂。”宋容书笑起来,像是在说什么好笑的笑话,但贺飞星已经猜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他觉得这一点也不好笑。

宋容书用一种轻快的、听起来像是开玩笑的语气说:“你弹得比他好多了,我可以帮你联系他的老师。老师现在就在集团下面的娱乐公司,你想学就去学,不想学的话半路下车随便丢也行,和我哥一样。”

他看着贺飞星,觉得自己已经摸透了面前少年的心思,他能从贺飞星的曲子里听出力量和渴望,尽管只有那么小小的一个片段,但他知道自己不会听错。因为一个人的性格、弱点、强大之处、擅长什么都是刻在灵魂里的,伪装得再好也不可能从根本上改变。

他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上,等待贺飞星的回复。

宋容书觉得自己稳操胜券,但他没想到贺飞星会突然站起身,用一种让他难以形容的、仿佛荒原上被抛弃的孤狼、被猎人一枪命中的野兽的那种、难以置信又带着隐怒和凶狠的眼神看着他。

宋容书坐直了身体,下意识叫了他一声:“贺飞星?”

“我今天有点不舒服,我先回去了。”贺飞星说完,一手拎起放在旁边的包,站起身匆匆往外走。

他快步走到少年宫门口,跨上自行车迅速离开,宋容书收回目光,看着摊在桌上的、贺飞星忘记收起来的习题册,冷嗤了一声。

“不识好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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