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五十三章

“小白，你说无妄是不是变了？”

苏若七对自己的感知产生了极度的不信任，她小心注视着无妄喝茶的动作，不自觉也伸手去抓自己那一杯茶。

滚烫的茶水洒在细白的手指上。

廪枫分茶的勺子才放下，终于将右手腾了出来。他的左手不是抱着苏若七，就是被苏若七抱着，煮茶之余还要分神去接收他的小祖宗的传音，忙碌得很，刚缓下来要回答她的问题，就见这位不安分的小祖宗的手指黑了一片。

他迅速握着她的手腕，教她将那还在冒热气的茶杯放下。

留在手上的水珠迅速消散，留下一片略微有些发黑的死皮。

“烫，等会再喝。”

他握着她的手，不消片刻，死皮又变成了新皮，一切恢复如旧。

“好。”

苏若七盯着自己的手，她对这个感觉熟悉至极。

没有任何感觉，烫得脱皮了，也没有任何感觉。

落春秋他们的注意力还在无妄身上，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和廪枫的不对劲。当然，无妄肯定注意到了，但他却仍然坐着，一声不吭，同样看着苏若七的手。

“他也许只是不想再像以前那样莽撞了。”

之后廪枫就这样一直牵着她的手，还传了些话给她，但她一句都听不下去了。

接下来几天，苏若七就没再睡着过觉。

她不敢睡了。

当神女的时候不用睡觉，只需摒除杂念，调理好神思，就能一直活蹦乱跳的，因而除了少年时期的贪睡，她神仙生涯里唯一一个嗜睡的时段，就是陷入虚幻的那两千年，往后孤身游于天地之间，再也寻不到自己的亲人与知己的那段时间，她对睡眠是厌恶的。

漫长的虚幻消磨了她所有的意志，再贪睡的人，经历过一次这样的折磨之后，也会厌恶睡眠。苏若七曾以为自己对睡眠的厌恶会无限延期，直到她做完自己该做的事情，拿起幻虚神剑自我了结。

但没想到，曾经厌恶至极的神仙生涯有一天会说断送就断送。

她再度嗜睡，却又不能好好睡，总是梦魇，梦中光怪陆离的一切，又恰好是过往三千年甜蜜与辛酸的缩影，荒唐又真实，眷念又惧怕。

惧怕是建立在无尽的苦楚与无奈之上的，与小白冰释前嫌之后，她以为自己可以不用再惧怕，可她再次高估了自己的身体。

拖着这么个破碎的身体，她怎么不惧怕？谁知道她闭上眼睛之后，还能不能有醒来的时候呢？

她不能睡。

每天夜里，她拉着廪枫游走在人间的街道上，有时还上屋檐去，说二十八星宿的轮转，说广寒宫千年来的变迁，偶尔还带着茶具，许芊的客栈里头是有人专门煮茶的，但他们喜欢自己煮，等待氤氲的水汽漫起来的时候，苏若七总要伸手去感受一番，她不愿放过任何一丁点的感觉，但结果会换来怎样的失落，不言而喻。

她的身体的衰老速度极快，哪怕廪枫用神力支撑着，这身体也是大不如从前。

决定不再睡的第四天夜里，苏若七拉着廪枫去将无妄带回来的桂花酿，重新埋进招摇山的土里。

看着沙土完全没过酒坛之时，她忽然咧嘴朝廪枫打趣：“落老头想破脑子都想不到，我会把他的心血再送回来。”

月色如洗，高耸的山川静谧得只剩下生灵的呼吸，苏若七笑着笑着，眼睛就湿润了。

“小白，我害怕。”

她像小时候一样，将眼泪花儿抹在了他的身上。

“别怕，我在这儿。”

可苏若七却十分清楚，她已经连他的温暖都要感受不到了。

终有一天，她的魂魄会脱离肉身，残缺的神魂找不到容身之所，只需一阵风，就能让她魂飞魄散。

“小白，你说那些因我而死的人，会不会来找我报仇？”她坐在杂草丛生的土地上，不久之前，她摔下九重天时，就是摔在了这个地方。

招摇山已经比先前衰败了许多，祝馀仙草疯长，灵气却是不增反降，似乎这肆虐的仙草已经失去了三百年前的功效。

“那九名纯阳之女，还有我小的时候杀的那些人……”

苏若七悲哀地算着在她手上丢失的人命，算不清。

“能死在殿下的手中，是他们的福分。”

尖锐的女声闯入，打断了苏若七的思绪。廪枫扶着苏若七站起来，然后挡在了她的身前。

女人踩踏着满山的生灵而来，而她曾经也是招摇山的生灵。

“君言念，你这大半夜跑出来吓人的习惯，可真令人讨厌。”

视线并不明亮，但苏若七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君言念下垂的手，那只手握着一把青玉长剑，剑尖划地，有血滴在地上。

“久违了，殿下。”君言念说话不再是记忆里的模样，从前她口若悬河，俨然是和许芊一样天真浪漫的少女。

但如今，她却变成了苏若七最讨厌的模样。

“你与我们不过萍水相逢，何来久违一说？再者，你既不是我神族人，狐狸一族也不归凤族管辖，你这一声殿下，唤得当真是莫名其妙。”苏若七直接将她的话给尽数驳了回去。

哪知君言念不慌不忙，仍旧毕恭毕敬地对她说：“您是主上的徒弟，理应唤一声殿下。”

“我不是他的徒弟。”没有风，但苏若七的衣袖却翻飞起来，魂扇从她的袖中飞出，飞到君言念跟前又迅速回旋，掀起一股强大的气流。

苏若七向来慵懒的眉眼杀气凛然，她单手执扇，还没等她进一步动作，就听得“乓”的一声，青玉长剑摔在地上，断成两段。

冥宫使者不知何时出现在君言念的身后。

“神族大祭司妺魂，千年前便已仙逝。”

廪枫的情绪不比苏若七好到哪里去，他亲自将那沾了招摇山生灵的血的青玉长剑斩断，四周的气压在他的影响下变得诡异至极，时而像烈焰一样灼人，时而又像寒冰一样刺骨。

“殿下发火之前，还是先保重好身体吧。”君言念看着苏若七，面无表情道。

她说的正是。

胸中有郁结，加上急火攻了心，苏若七的五脏六腑几乎纠结在一块，一张口，就是浓浓的血腥味。

“主上素来不喜无用……”君言念口中的话比刀剑还要伤人。

苏若七坚持不让廪枫扶着，自己走上前，抬手打了她一扇子。

“之人。”最后两个字艰难落下。

“若不是看在卿云和落春秋的面子上，我现在就杀了你。”苏若七将喉中的血咽了下去，她挺着后背，微微低头俯视着君言念的脸。

她的脸同先前相比，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就是消瘦了些，双眼没有以前有神了。

“要杀要剐，殿下不介意手上多一条贱命就好。”她仍是一口一个“殿下”叫着，叫得苏若七直想撕了她的嘴。

她不是闻阮的徒弟，从来都不是。

尊严上的倔强让她的火气越发大了起来，她的胸口应该痛得更加厉害，可她没有了感觉，只觉得一阵恶心。她厌恶跟闻阮扯上任何关系。

“你在威胁我。”

“怎敢，殿下……”

苏若七又打了她一扇子。

“殿下……”

她喊一次“殿下”，苏若七就打她一次。魂扇在今夜变作了利刃，生生在君言念的脸上打出了几条血条子。

“我平素最爱美人，但如今你这幅面貌，却让我恶心。”

病态、偏执又疯狂，地狱里的恶魔想必就是这样的了。

“我原本以为你不过是蠢笨了些，不想你竟是这般无可救药。想拿命债威胁我？真是可笑。”

“我堕魔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个轮回镜中等待轮回呢，”苏若七一字一句说着，“我的手上，本来就不干净，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时至今日，苏若七自认也当不成什么一个好神仙了，从三千年前下凡渡劫，她沾惹上魔气开始，她就已经有了堕魔的倾向，之后背负的一系列命债，不管她认不认，她早就活成了自己和其他神仙眼中，最讨厌的模样。

君言念沉默了。她似乎也知道，再固执地说下去，今夜真的会命丧招摇山。

她不是专门上招摇山来求死的。

“回去告诉闻阮，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任他摆布的小娃娃，千年的血蛊若是镇不住他，那我就算是死，也会让他走在我前面。”

说完最后一句话，苏若七骄傲地转身，她执拗起来谁也拉不住，仅仅因为君言念的一声“殿=他的徒弟”，侮辱了她的尊严。

“过来。”廪枫一直站在她的身后，握着她的手有薄汗，想也知道，是被她这幅模样给吓的。

他是多么害怕失去她！

苏若七一言不发，想要跟着廪枫走，却又被身后之人给叫住了。

“苏姑娘。”

君言念不知在想什么，冥宫的使者都已经放开了她，她却从原本站着，变成跪在地上。

苏若七停住脚步。

“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她终于不再打哑谜。

“我为什么要帮你？”苏若七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喘着气。

她背对着君言念，廪枫也替她挡着。

“你帮我，我就告诉你阿魂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