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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朱颜

屁股黏着凳子,吭哧吭哧三两下挪坐到病床边,宋机又捏着林伊的鼻子道:“诶,妹妹。”

林伊抬手推开宋机的手,道:“少占我便宜了,直接说事儿。”

“哦!”宋机对林伊的警告充耳不闻,不在乎顶风作案,又捏着林伊的脸道:“那我认真跟你讲哦:你别死了,你刚才也看到了,你爸听见我故意撞你,恨不得打死我。哇,那两拳下来,打的我脑袋嗡嗡作响,真是差点把我吓死了。”

正经的话不正经地说,似乎就能轻一些。让人不由地生出错觉:只要有足够的好天气,处理被泪湿透的情感,也能像处理潮湿的被子一样简单。

林伊没忍住睁开眼打量宋机挨揍的右脸,他的皮肤很白,显得脸色几处青紫格外惹眼。像是雪色里冒出的几簇花。

肯定很疼的,只是有比喊疼更重要的事。

“哎,林伊啊。”宋机将林伊的碎发别到耳后,轻轻抚了抚她的脸,像抹去花上残霜,他肯定地强调道:“你爸那么爱你,要是你死了,他肯定要哭一辈子。”

是吗?会吗?他爱我吗?林伊有些别扭,林勋因她而生的暴动与脆弱,也让她为之惊讶。

没有人可以做到不在乎父母对自己的爱,只是她向来恨他,如今甚至无法从容面对这些她不曾感受到的父爱。

“你说话可真夸张。”林伊抬手碰了碰宋机受伤的脸颊,软了语气,温柔道:“伤口不疼?他揍你你还替他说话?”

“一码事归一码事。”宋机对林伊笑了笑,又满不在乎地抬起胳膊,一把罩住她的脑袋道:“妹妹,有的时候呢,不要只顾着判断对错。”

“可有什么比对错还重要?”林伊又变成冷涔涔地,她躲在冰山后,静静道:“宋机,我告诉你,做错了就是做错了,不用给别人找借口,这世道明明非黑即白,不要为坏事遮羞。”

“你也说了,一码事归一码事啊”宋机审视般看着林伊,他无奈地叹息,道:“再说了,你所说的坏事,我又是什么时候为它遮羞了呢?”

林伊被他问的一愣,仔细思索,这一番定论又似乎确实只是她的主观臆断。

真的。有些事其实并没有发生,只是自己下意识的错觉。就像她现在才看明白,原来即便是她拿猕猴桃砸林勋,她对林勋冷嘲热讽,他也没有瞪她、骂她、打她。

林伊不由地沉默了,低下眼没有说话。

“躲什么躲?”宋机抬手捏住林伊的下巴,逼她看着自己。

“我没躲。”

宋机轻嗤道:“是,就差没躲床底下。林伊,你怂什么怂啊?还不敢看我了?”

林伊道:“我正在看着你!”

“哦,也行。”宋机摇了摇林伊的小脑袋,学着幼师的口吻笑道:“所以,林伊小朋友,你觉得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啊?”

不听。林伊犯了倔,紧抿着嘴唇,眉头紧皱,保持缄默。

宋机见林伊越加深沉,怕再刺激到她,他松开手撅着嘴撒娇道:“行行行,我换个简单的?你多大?”

“24岁。”林伊毫无意识地回答了,闭上眼,安静逃避。

“噗嗤,大姐,你好歹也编个靠谱点的吧,比如13岁啊、14岁啊。”宋机气笑了,抬手撑起林伊的眼皮子,他凑到她眼前理直气壮道:“24岁?大姐,你是觉得我眼瞎吗?还是傻?”

这一顿插科打诨,倒将凝重甩远了。

对哦。林伊听的一愣,见宋机朝自己磨牙,她又没忍住,笑了。像含苞待放的玫瑰在阳光下开花,处处恰好,处处可爱。

林伊抬手反握住宋机的手腕道:“你傻啊,你最傻了!你就是个大傻瓜。”

见气氛终于松软,宋机也跟着得意忘形,他抬手揉了揉她的脸,与她挤眉弄眼道:“撒谎说自己24岁,你说我们两谁更傻?”

清晨的光正好,淡淡的暖意与纯洁的光下,他的笑容灿烂,穿着血衣,白到发光。

这真的是好梦。美梦啊。

林伊笑看着他,静静松开手。

她都忘了他说了什么了。她只是挪不开眼。

阳光渐渐往屋里蔓延,人满满往回赶。

医院开始热闹运作。

该来的人来了。她的这场梦,也是带着伤的。

“林伊!林伊!”伴随着奔跑声,朱颜的呼唤由远及近。

在林伊的梦境里,朱颜就是那枚挂在门框上的铃铛,来人了,推开门,门上的铃响便会随之涤荡,叮铃作响。

一颗心被铃铛声塞得满满当当,她下意识凛神。

再顾不上自己的事了,接下来,就只剩朱颜的事。

林伊偏头,看到门外有影子晃动,细长的,熟悉的。她坐起身,朝外头轻声喊道:“妈,妈,我在这儿!”

“林伊!林伊!”朱颜跟随呼唤狼狈应声赶到。

跑到门口,朱颜一眼认清林伊。她用目光描绘林伊,满脸的愧疚难过,不断摇头,不敢进来。

想到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她甚至抻不直自己的腰板,微佝身子,一手抓着门框,一手捻着睡衣衣角,几缕散乱的头发垂落下来,青丝白肤,透过狼狈与凌乱,谁都能看出她的美。

望着年轻的朱颜,忍着眼眶发热,林伊朝她微笑道:“妈,我没事。你进来啊。”

林伊也没料到,她话音刚落鼻子一酸,两行热眼已跟着往下淌。

见林伊哭,朱颜又什么都忘了,顾不得了,下意识抢着进来,她坐到床边,抬手拿衣袖给林伊擦泪。

“伊伊不哭。”朱颜说着眼泪也跟着往下淌,她慌忙擦去,挤出一抹笑容安慰林伊道:“妈妈在呢,不怕,妈妈陪着你呢。”

林伊真的很想朱颜,她望着朱颜,悄悄紧抱住朱颜,在她怀里,努力忘记后来的很多事。

林伊说:“妈,对不起。”

“是妈妈对不起你,妈妈吓着你了,妈妈给你做了不好的坏榜样,是妈妈的错。”朱颜擦干眼泪如发誓般郑重忏悔道:“以后再也不这样了。有什么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听到这样的承诺,林伊一时间不知悲喜,只觉得讽刺。

明明这一次她没有自私地祈求朱颜忍受,这一次,她甚至想以自己的一了百了换朱颜余生解脱。

可好像……走了另一条完全不同的路,又殊途同归了。

为什么朱颜还是决定忍下去。

为什么朱颜不准备离婚了。

是我做错了吗?林伊心底不由地生出无助与茫然。

“不。”林伊擦干眼泪,捧着朱颜的脸,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妈,不忍了。跟他离婚吧。”

这不是林伊会做的事。她应该是怯生生地躲在自己的身后,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语出惊人,目光坚定地像石头一样硬。朱颜望着林伊,她几乎快不认识这是她的女儿了。

完了,完了。

望着满口荒唐的林伊,朱颜的眼里晃过错愕与惊恐,她微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

这是朱颜的女儿,但是让她陌生,让她害怕。

朱颜只觉得自己正骑着一辆刹车失灵的自行车,正往下坡滑,这坡没有尽头,她看着心里发慌,她不知道是该干脆摔下去,还是滑下去。

“哦,哦,好。吓着了,孩子是吓着了,魔障了。”朱颜忍不住犯糊涂了。仓皇收拾狼狈,她满口答应下,又抱住林伊,拍了拍她的背安抚她道:“不怕不怕,没事的。”

为什么会这样呢,林伊没想通,但她知道,在朱颜眼里,她是卑鄙的、自我的、自私的。

“妈。”林伊微皱着眉头,似叹息般无奈道:“我不是在威胁你,也没有说反话,我是认真的,离婚吧。你不用担心我,我会乖,会听话的,离婚后,我会跟着爸爸,你……”

“跟着你爸?”朱颜只觉得自己像是被冰锥扎了一下,她忍不住一激灵。

每一句似乎是长在心底的,朱颜不经思考,脱口而出:“呵,真离了婚,你还以为你是个宝啊?你爸要是再找一个,你就是个拖油瓶,还不知道别的女人要怎么虐待你呢!你个傻丫头!”

朱颜其实没想过怎么当一个好妈妈。可母爱是一种本能,朱颜被本能推动着,越骂越清醒。

委屈、反击、离开。

在混沌而自私的人性中,朱颜又一次被拎清了:她的决定不止是她的决定,也左右着孩子的未来。

或者宽宥、祈祷、留守。

朱颜想通了。抬手摸了摸林伊嫩白的脸,她道:“我两不可能离婚,大人的事你不懂,你别瞎想,好好读书。”

为什么到最后,结局如斯?

林伊觉得自己像只被拴紧脖子的驴,在命运面前奋力奔跑,却走不出绳子圈住的范围。

只是在兜兜转转,只是多绕了几圈。

林伊紧抿着唇,很想再说些什么。奈何已淹入泥沼,越坠越深。

好累。林伊下意识去寻宋机的身影。

她捕捉到了他的目光,他也捕捉到了她的无助。

“阿姨好!”退回床位旁边的宋机完美接轨,他带着几分如沐春风的笑意,开口道:“我是宋机。”

朱颜这才察觉有别人,她仓促站起身,随着声音转头,却见到一位穿着红衬衫的少年。——不,是白衬衫,红色的是血。

“宋机?”朱颜双手焦虑地互掐,眉头紧皱道:“你是……你受伤了?”

林伊的目光在两人间停留片刻,见宋机从容淡定,她似记起了这段往事,虽然记忆混沌破碎,可她隐约记得,他应对的很好,恰好她也累了,她轻呼了一口气,带着心知肚明复躺了回去。

她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却想不明白自己这次做错了什么。

真的够了。她不想信命,她想试试改命。

“还行,没这么大碍。不过阿姨,你得看紧林伊,她还太小了,处理问题的方法又很偏激,我昨晚看到她跑去撞轿车,我真的吓死了。”宋机几乎是声情并茂。

什么?

林伊抬眸望回去。她没想到宋机来这招。

寸步不离,原来不是为了守护我,是为了告状?林伊开始怀疑自己怎么敢期待一个这样的人来搭解自己。

这幻境真是越来越离谱了。她的智商也真是一步步掉线。

不能松懈啊!

“她真的……真的……”朱颜惊恐抬手,半遮着嘴唇,不敢说出“自杀”二字。

“哎。”宋机沉沉地叹了口气,他望着朱颜目光真诚继续交代道:“阿姨,若是以死相逼,无外乎是为了捍卫自己的意愿。从出事起我便一直守着她,直到你出现,她才提出了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林伊意识到答案后,又为他的洞察与逻辑而惊愕。所谓君子见机,达人知命。他料她,总是盘的很准。

朱颜张了张嘴,试探道:“是……要我跟他爸离婚?”

“对。可是哪个小孩舍得自己的父母分开呢?——分开了,若是父母各自再组建家庭,她就没有家了。”宋机轻轻道:“她怎么会不怕呢。”

一片寂静中,一段段纯净的情感也开始长出声音,像被重负压折了棱角的雪花,像一只小脚轻轻地踩进积雪里。它发出了安静的,白色的声音。

“她怕,然而必须这么做的原因,会不会是知道唯有如此,才能保护你呢?”宋机条理清晰分析着,抽丝剥茧,理解了林伊的心。

床上的小孩紧抓着被角,她的眼珠依然很黑,冷静,又带着些无措慌张,她安静地望着宋机,因为被温柔地理解了,她高兴又委屈,倔强紧抿着嘴角,像稠稠密布的乌云。

林伊偷偷地想:会不会就算所有人都以为那场雷霆风雨是报复,宋机也能看清,她只是想哭。

“她很爱你的。”宋机望着林伊静静道:“正如您所说的,小孩子会是拖油瓶,分开了也要跟着爸爸,大概只是因为担心会拖累您吧。”

为了爱与守护的选择,往往无知而伟大。小孩可能不懂爱,但小孩已经在很用心地爱了。

“她……她……”朱颜很意外,喃喃着,她只觉得满脑空白。

“不可能的。林伊更喜欢她爸,她总是站在他那头,替他说话,求我听林勋的管束。她根本不懂我的苦!也不理解我!”朱颜不敢细思,关于林伊是个怎样的小孩,她因自深陷敏感的处境里,当局者迷,也许从未看清。

“她怕她爸爸,怕的要命。”宋机安静定论,道:“她信任您,从被撞到缝针,她都没落一滴泪,唯有看到你时,她哭了。”

林伊无法描述心里的奇妙,甚至心生怯懦。她闭上眼,抬手以臂遮住了眼皮,故作镇定。

没记错,他真的应对的很好。

宋机所说的任意一句都能轻易击溃朱颜心防,朱颜望着林伊,捂住嘴安静而剧烈地哭了起来。

今天是一个很好的天气,天高云淡,风朗气清。

那些在雨天崩溃的人,早晚会等到一个属于自己的晴天。

为了有这一刻,她们会撑着一口气,吞下无数阴暗的夜晚,绝望地熬过来了。

一定会有苦尽甘来的,只是等待的这一刻有长有短。

宋机抬手拍了拍朱颜的肩膀,温柔强调道:“阿姨,以后也不要再与她争议昨晚发生的事故了,她的确做错了,但是她的意愿无罪。她很愚昧,也很用心。她爱你,胜过爱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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