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夜宴（三）

“不知李姑娘有什么拿手曲目？”韩熙载问道。

李佳音尚未回答，李佳明抢着说道：“小妹擅长弹奏《阳春白雪》和《平沙落雁》，次一等的也有《明妃怨》和《十面埋伏》，不知韩公喜欢哪支曲子？”

韩熙载思忖道：陛下遣顾周二位画师前来赴宴，定是怀有疑我之心。不如奏一曲《明妃怨》，以正我心坚贞，想必陛下得知此事，也不会对我多疑了。

韩熙载遂朗声道：“《阳春白雪》和《平沙落雁》听得多了，也有些发腻，不如就奏《明妃怨》吧。”

李佳明应了声，转身对李佳音笑道：“小妹，韩公可是此道大家，对琵琶曲很是精通。你可不要藏拙，给愚兄丢了脸。”

郎粲也笑道：“佳明兄说的这是什么话，什么叫丢脸？佳音，你尽管放开手演奏就是，就算奏得不好，老师也不会笑你的。”

李佳音闻言一愣，她呆呆地看了郎粲一眼，一时不知道他在说好话还是坏话。

李佳明也是嘴角一抽，他向郎粲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话讲得很好听、下次不要再讲了。

舒雅“噗嗤”传来一道笑声，看向郎粲的眼神更轻蔑了。

秦易无奈摇头，他默默拉着郎粲的红袍把他扯了过来，省得他继续丢人。

侍女早已在厅堂中间摆好了椅子，李佳音此时虽然有些小小的紧张，但更多的是心无旁骛，此时此刻，她的眼里、心中，已然只剩下那首名为《明妃怨》的琵琶曲。

《明妃怨》中所谓明妃，其实指的是四大美人之一的王昭君，晋朝时为避司马昭讳，王昭君便被称为明妃、王明君。

《明妃怨》又叫《塞上怨》，此曲婉转细腻、缠绵惆怅，表达了王昭君被小人排挤以致被迫接受和亲的悲伤忧思和对汉家使命的坚定不移与矢志不渝。

李佳音端坐在椅子上，怀中抱着琵琶，手里拿着拨片，做好了起势。她闭上了眼睛，想起王昭君的种种，迅速代入了王昭君的角色。

片刻后，李佳音睁开如水的温柔眼眸，只听琵琶弦的一道轻颤和三两声简短的拨弦声悠悠传来，厅堂随之一静。

这一两声虽一时尚未形成曲调，却神奇地带动了众人的三分感情。

李佳音拨弦的速度并不快，琵琶的声音很是低沉，隐隐有种乌云密布的沉闷，不……是王昭君出塞后，看到的漫天黄沙！

她就静静立在苍茫的沙漠之中，俏脸上举目无亲的迷惘与惆怅。

渐渐地，拨弦声呈规律地急促起来，如黄沙中刮起强风，似雨幕里响彻雷鸣。

这是难以明诉的无奈和数不胜数的孤独。

紧接着，琵琶之声突变，急促的声音趋于平和，随后变得清脆、空灵，宛若百灵鸟在空谷中的不屈啼叫，仿佛珠玉在暗夜里的熠熠闪光。

曲调由低沉转向高昂，这是昭君对于命运的抗争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这声音仿佛能打破无尽时空，让人真真切切地看到那个独自对抗不公命运的纤弱身影，让人不自觉地随着她的独舞而潸然泪下！

秦易虽然对音乐没有任何了解，但有些时候，音乐的高明之处就是让完全不懂音乐的人，都能随之共情。

秦易意识到，李佳音的琵琶曲真的如郎粲所言，是远远超过了林仙儿的，这一点绝对毋庸置疑。

秦易这才明白，为什么白乐天的诗作中，他在听完琵琶女的琵琶曲后，会有“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的夸张表现。

因为李佳音的琵琶曲就能轻易做到这点。

那声音仿佛真的能穿越时空，秦易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同样是来到异国他乡的自己，心底装着酸楚和孤独的脆弱瓶子一下子被击得粉碎，这些情绪迅速填满了他的心胸。

他如今的遭遇又与昭君何其相似？真真是如出一辙的“天涯沦落人”！

迷茫迷惘，举目无亲，连一个能将真话相诉的人都没有……

甚至，前不久，他还被人当街刺杀，险些命丧黄泉，再也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他一直伪装着坚强，不把内心的恐惧和慌张说与任何人听，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

却没想到……最后，竟然会因为一首琵琶曲暴露了所有的难过。

不知不觉中，秦易的脸上已然泪成两行。

忽然，秦易感觉到袍子后面被人轻轻扯了扯，他迅速转过头去，发现那是一只皓腕上缠着五彩绳的白嫩小手。

秦易抬头看去，果然看到周嘉敏正笑脸盈盈地看着他。

秦易所处之地，正是厅堂的外侧，身后便是一只屏风，周嘉敏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跑到了屏风后面，只露了一个小脑袋和一只小手。

周嘉敏本来是偷偷进来听李佳音的琵琶曲的，不经意间发现了秦易也在此地，便绕了绕走到了他的身后。

待得秦易转过身来，她才看到秦易一副悲伤的模样，脸上挂着两条清晰的泪痕。

周嘉敏心中一惊，她还是第一次看到秦易露出这种表情。

以往秦易在她面前，总是自信满满、宛若阳光一般温暖的存在，她万万没想到，秦易竟然也会变得悲伤，也会这么脆弱，让人心疼。

秦易左右瞧了瞧，见众人都在全神贯注地欣赏着李佳音的琵琶曲，脸上表情各异，似乎都陷入了一种玄妙的氛围之中，根本无一人往屏风看去，也无一人注意到周嘉敏。

秦易抓住时机，连忙闪身几步躲进了屏风之后，他拿着衣袖潦草地蹭了下眼泪，柔声笑道：“嘉敏，你怎么来了？”

可当声音从喉咙中钻出时，却变得极其沙哑，让秦易都有些惊讶不已。

周嘉敏一双明媚的眸子定定地注视着秦易，她轻轻拉着秦易的衣领，秦易意会地小幅度伏下身子。

周嘉敏取出一只碧色的手帕，轻柔地为秦易拭去眼角的泪水，她檀口轻启：“秦易哥哥，你若是遇到了难过的事情，不妨告诉我。

虽然我帮不了你，但是我可以安慰你呀，我最擅长安慰人了哦。”

周嘉敏的甜甜声音仿佛如甘霖一般注入了秦易几近干涸的心田，让那里重新焕发了生机。

秦易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悸动，他一把将周嘉敏柔软至极的身子抱进怀中，紧紧地感受着自己真实存在的温度。

周嘉敏被秦易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秦易的拥抱太过用力，让她几乎不能呼吸。

她害怕地挣扎着，想要挣脱这个怀抱，可下一刻，她的耳边却传来秦易不断压抑着的酸涩哽咽。

周嘉敏的心一下子软了下去，她不禁放松了躯体，两只小手放在秦易背后，轻轻拍着：“秦易哥哥，不必忍耐了，想要哭的话，尽管哭吧，我不会嘲笑你的。”

秦易的理智这才回归，他深深呼吸了几次，将心酸苦涩全部压制了下去，他缓缓放开周嘉敏，向后倒退了两步，歉然道：“嘉敏，对不起，是我唐突了……”

周嘉敏却摇了摇头，她缓缓上前两步，两只手环着秦易的腰，将小脸贴在秦易的胸口：“秦易哥哥，我懂你的。你是男子，所以时时刻刻都要坚强，可是……

我是女子，女子天生就是包容男子的脆弱的，你大可不必觉得不好意思。如果你难过了，大可找我来倾诉，我随时都可以是你最好的听众。”

秦易愣了好久，他颤颤巍巍地伸出双手搂住周嘉敏的后背，嘴巴贴在周嘉敏的耳畔，轻声说道：“嘉敏，谢谢你。”

周嘉敏的身子传来一股淡淡的芳兰气息，这味道让秦易的内心无比安定，好似能填补他内心中缺少了的那部分东西。

秦易这才终于可以肯定地确认，周嘉敏确确实实是上天赐予他的礼物。

周嘉敏什么也没说，就这样静静伏在秦易的怀里。

秦易的脆弱，唤醒了她的母性，让她升起了对秦易的呵护之心。

这种被极度需要的感觉满足了她的心情，让她竟无比贪恋秦易的拥抱，完全不想和秦易分开。

秦易的心情渐渐沉淀了下去，怀里的佳人让他思绪纷杂，他轻轻拉开周嘉敏，捧起了她的俏脸，再一次俯下身子。

周嘉敏见秦易闭上了眼睛，心里瞬间明白了他的想法，顿时慌张了起来。

理智告诉她，应该立刻逃离，绝对不可以继续下去。

可是她的身体却完全软了下去，根本不想动弹，甚至对此有种莫名强烈的期待，控制着她闭上了眸子。

她的理智迅速被放空，她微微昂起脑袋，等待着秦易的靠近。

然而……

“秦兄？秦兄？”郎粲忽然的惊呼，让秦易如梦初醒。他猛地睁开眼睛，看到了脸色通红、眼底有着小小失望的周嘉敏。

秦易不禁暗骂郎粲的打扰，他飞速在周嘉敏花瓣般的唇上香了一记，随后松开了周嘉敏香软的身子，整理了衣衫后从屏风中走出。

秦易亲了就跑倒是爽快，周嘉敏却是整个人都软了。

她蹲在地上，呆呆地捂着嘴唇，明媚的眸子渐渐蓄满了水珠。

她倒也不是因为失去了初吻而难过，只是因为她的那颗心脏……一时间被太多的东西给填满了。

她知道，从此刻起，她的心里被一道身影牢牢地扎了根，再也容不下第二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