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说话

北方的冬天风刮得肃杀，剌得脸疼。树枝枯叉，零星几片脆得咯吱响的叶子还挂在上面倔强。

夜里冻成的窗花贴在每个教室的玻璃上，模糊到看不清教室里面的场景。

一层厚厚的棉门帘将所有冷风都阻挡在教室外面，一群小崽子们窝在暖气烧得滚烫的教室里昏昏欲睡。

早上七点四十五，章张拿起羽绒服裹在身上，抱着一摞练习册走到教室门口，鼓了鼓勇气，掀开了门帘。

衣服的拉链拉到了最上面护住脖子，章张特意把袖子往下抻护住了大半个手，只留下指尖。

冷风无处可袭，只好全往脸上招呼。

章张牙齿打着冷颤，觉得自己的脸瞬间就失去了知觉。一边快步走着一边心想这脸皮厚果然不是随口说说的，浑身都穿着衣服只有脸露在外面，肯定是脸最抗冻，不然怎么不说肚皮厚或者腿皮厚呢。

把练习册放到曹女士的办公桌上，章张回到教室擦了黑板准备领读。

今天读的是《桃花源记》，章张拿起书，看了眼教室后面的表，七点五十三，在上课前能读完一遍。他起了个头，所有人都放下了手里的事，会背的闭着眼睛背，还没背熟的翻开书一起读。

位置靠边挨着窗的小胖子齐朗背的格外大声，在整齐的声音里有些突兀。

章张瞅了他一眼，有点想笑。

齐朗之所以这么乖的读书，事出有因。

八点钟上课，但是学校在七点五十就会响起预备铃，来提醒学生们抓紧到教室准备上课。而这早上十分钟的准备时间就会被上午第一节课的老师占用。

语文老师交代课代表——也就是章张，领读两篇古文。

英语老师的安排是练习音标、背单词，她则踩着细细的高跟鞋随便抽查几个人的单词。

数学老师则拿着教材与他那两米长的细棍穿着锃亮的皮鞋来讲前一天留的作业。

早上第一堂课排课表的时候就被这三大主科占用了，没别的科目的机会。

大家对此颇有怨言，但是都敢怒不敢言。突然有一天，有那么几位“好汉”，揭竿起义，反了。

以齐朗为主的五个人开启了班级起义——誓死不读古文不背单词不听讲课，归还孩子十分钟！

那天是数学老师的主场，预备铃一响，数学老师照常拿着他那万年不变的教具来上课时，看见教室后面好像站了几个人。

他的眼镜在进来时起了雾，等着十几秒，看到了这样一幅画面：教室后面站了五个高矮不一胖瘦不齐的，孩子。他们头绑卫生纸，手举扫帚，“凶神恶煞”。后黑板上的积极向上的黑板报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几个大白字：“老师不仁！还学生自由！”

这场面确实挺，唬人？

倒也不是。

数学老师扶了扶眼睛，再仔细看看，就能看出来这五个小兔崽子一定是刚在零下十几度的外面疯跑回来，一个个脸红得跟猴子屁股似的。站在中间的那个因为表情狰狞得太用力，一呼吸冒出来个鼻涕泡。而这个冒出鼻涕泡的就是这场起义的领军人物，名号响当当“5班一哥齐朗”。

王老师：“嗯？哪出儿？”

5班一哥：“321——”

后面站着的五个小崽子大声齐喊：“我们是正义联盟，使命是维护和平，守护正义！要求归还课前十分钟！”

前面坐得板正儿的崽子们一副看戏的模样，王老师扫了一眼台下的崽子们，又看向后黑板，很满意地点了点头，“我说上课要用不同颜色的粉笔，不许你们下课随便玩有颜色的，你们还真就不拿，嗯，挺乖。来，上课。”

班长倒戈：“起立！”

学生们倒戈：“老师好！”

王老师：“同学们好，请坐！”

都坐下后又能看见后面的五位“正义使者”，王老师瞟了他们四个一眼，先是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而后慢悠悠地说：“正义使者们，你们要回自己座位不？”

正义使者最大的优点就是给台阶就下，于是他们溜回了自己的位置。

王老师在黑板上抄下题目，然后拿起那根两米长的细棍敲在黑板上，指着题干开始讲课。

每每有人走神了或者捣乱了，王老师总会拿着棍子吓唬他们，可是从初一到现在，将近一年半了，这根细棍从来没有落在任何一个人的身上。

下课后数学老师走了，语文老师提前来了教室，看见后黑板上还没来得及擦掉的大字，于是班主任的威严出来了。

“反了你们我看是。”曹女士的怒吼响彻教室，吓坏了正在打盹的学生。章张也是无辜的人之一，趴在桌子上睡得好好的，突然被吓醒了。

“齐朗！赵子玉！张闯！王家腾！黄册！给我站起来！”曹女士准确地点出五个人名。

五个被点到名字的站了起来。

“除了你们五个，还有没有别人？”班主任曹女士怒气冲冲。

没人吱声。

“问你们呢，有别人没有？还是我这次冤枉你们哪个了？”

依旧没人吱声。

“行，那就是没冤枉你们，”曹女士手拍在课本上，翻着前面的目录说，“第五单元第六单元的全部，都给我抄一遍，写三篇800字作文，明天给我交上来。”

五个人依旧没吱声。

曹女士怒了：“你们是聋了还是哑了？要我带着你们去医务室看看耳朵还是嘴巴，都听到了没有！”

终于赵子玉先开了口，弱弱的声音说：“听到了。”

然后剩下的四个微弱的声音陆续响起：“听到了”“听到了”“到了”“了”……

章张也跟着翻语文课本的目录，在内心对舍己为大家的五位好汉表示同情。

“章张！”

曹女士突然嚎亮的嗓门吓章张一激灵，立马站了起来。曹女士语气很是烦躁：“你听不到安排他们的吗？明天给我收上来，一份也不能少！少一张你就给我抄三遍去！”

卑微被迁怒者章张：“好。”

“坐下，上课！”

在班主任曹女士的号召下，所有科任老师都给这五个正义使者留了很多的作业。

后黑板的黑板报，也由五位不擅长画画写字的勇士复原。

大家看着五位勇士有些不忍，会画画写字的都去帮忙了，于是只用了三个课间黑板报就完美现世。

于是这场起义，顺利惨败，五个主将被一击致命，毫无反抗余地。

后来再没有怨言，在这场战役中获得大捷的“曹将军”很满意，并称其为“杀猪给猴看，看你们这一个个小崽子们还敢不敢瞎闹事”。

那天正义联盟被留了好多作业，到第二天该交作业的时候，几个人都还多多少少差一些。

当章张站在齐朗桌前催促的时候，齐朗一边照着不知道照着谁的英语完形填空抄，一边碎碎念：“哎呦我的天，我昨晚都写到那么晚了，还差物理。好章张，好兄弟，你快去帮我借杜程的物理练习册。”

杜程的成绩很好，在他们班是万年老二。顾名思义，杜程经常考第二名。倒不是没考过第一，只是第二的名次太多了，而且在年级排名里也经常是第二名。所以他就有了个外号——“万年老二”，已经不知道是谁什么时候起的了。

齐朗一堆人平时就喊他“二哥”。

喊哥的主要目的是想要抄作业。

他们是初二5班，这个年级一共12个班，倒不是说一班最好十二班最差。分班的时候都是打乱来的，很公平，最开始的时候每个班的平均分都是差不多的，每个班也有那么几个尖子生。杜程第二名的几率实在是太高，所以每次考试后分数一科科的出来，前几名都盯着杜程的分数，一旦比杜程高，那第一名就稳了。

相对来说，杜程的成绩算是比较稳的，没出过年级前三。要是在校园里随便找个人问初二的年级第三、第五是谁，叫什么名字，不一定能得到答案。但要是问年级第二是谁，所有人都会说杜程。

虽说年级的前几名通常情况下就是那几个人，无非那么几个人在前几名里来回转。但是不得不承认，年级前几名中，杜程真的很帅。

不光是帅，他还带着一股冰冷的气质，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活力与笑脸。

说夸张点，没人见过他笑。

他一直是微垂着眼帘，目光从不会定格在任何人身上，什么人都进不到他的眼里去。

偶尔和人对视，眼神也一直是冷冷清清的，就像冬天里的大雾，总是让人急急避开视线，不想走进大雾里去。

章张回忆起每次看见杜程眼神的样子，就从心底里抵触，不愿去接近。

所以他站在齐朗桌前没动。

齐朗余光瞅见他没动，腾出左手来把他往杜程座位那边推：“好兄弟，中午我的鸡腿给你吃！你快去帮我要！”章张下意识想拒绝，但是说不出拒绝的理由，只好往杜程那边走。

短短几步路的事，章张把他这辈子的扭捏都走出来了。

这还真不是章张性格害羞，他是课代表，平时少不了跟同学打交道，并且大家也都挺喜欢他，关系都处得很好。

唯独杜程。

初一刚开始的时候章张和杜程说过话，也连着几个星期去收他的作业。次次都是轻快的语气说：“杜程，你的作业。”

杜程却从没有真正抬起头看过他。自打章张第一次来他这收作业后，每次杜程就提前把语文作业准备出来放在桌角，章张一来就递给他。从未说过一句话。

偶尔章张会对上他淡漠的眼神，总是不想多看。

次数多了，章张觉得杜程没有打算好好相处，也不再“热情”的去收他作业了。

后来分了小组，小组长负责把作业交到各科的课代表手里，杜程不是小组长，章张就没有再去找杜程说过话了。

不过章张也不傻，他见过杜程和别人讲话的样子。杜程性格冷归冷，可是别人和他说话他都会好好回答。不论别人是问题还是闲聊，虽然很少有和他闲聊的。

他很尊重对方，等对方说完再说，最终还会问对方理解了没有。如果对方不好意思说没理解他能看出来，然后再讲一遍。

可能因为很少笑，眼里常年含雾，总会给别人一种错觉，觉得他不好接近。

平时只有齐朗几个性格异常活泼没心没肺的的男生会凑在他跟前，即便杜程始终热不起来也不在意。

心里想着，脚步已经停在了杜程桌前。杜程正拄着胳膊眯着眼，蓝白相间的校服里可能是穿着一件毛巾，并不臃肿，背脊弯成一道平滑的曲线。

章张迟疑了一下，轻轻敲了敲杜程的桌子。

杜程睁开眼睛，看向章张，他的眼睛笼着一层朦胧的雾气。

章张愣了几秒，说：“齐朗找你借物理作业。”

杜程点点头，找了一下，似是才想起来，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对章张说：“交了。”

“哦，”章张没停顿，立即转身回到齐朗那拿出他的练习册，凭着记忆给他大概写了一下，字迹潦草又庞大——这样比较像齐朗的字迹。

写完后把他的语文作业整理了一下带走了，留下轻飘飘的一句：“中午的鸡腿别忘了”。

齐朗虎躯一震。

这一天，挺废孩子的。

章张颠了颠这五个人的作业，比平时全班人的作业加起来都沉。

起义事件就这样过去了，老师们都不是爱翻旧账的性格。而且平时也有够无聊，这个年纪的小崽子们整点小事还挺有意思，总归掀不起大风浪。

距离现在已经过了一周多的时间，被收拾了一顿后正义联盟的几个人算是老实了，打预备铃之前绝对坐在座位上。

脑子里想到杜程了，章张便朝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他并没有张口背古文，而是低着头在写什么。

曹女士赋予了章张权力，告诉他如果看到有人没有好好背诵可以直接说他。但章张不是很愿意去行使这个权力，他实在是懒得管杜程。

因为杜程从来没有和大家一起读过，从第一次章张就注意到了。

神奇的是，大概好学生在老师眼中总有滤镜，每次曹女士到教室，环视一圈，总是看不见第五排低头写着什么、在摇头晃脑背书的一群人中格格不入的杜程。

班主任曹女士拿着语文书和保温杯来到教室，等着他们读完这一篇，做了个停的手势。教室里渐渐没了声音，章张回到座位上，又看了杜程一眼，看见他并没有把桌子上别的科目的题收起来。

曹女士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刚才班主任们都去开了个会，往常年咱们都是过了元旦过了腊八才能放寒假。但是——”，曹女士拉长了声音，底下的小崽子们也都支起了身子竖直了耳朵，班里不知道谁的笔掉了发出“啪”的一声。

“今年教育厅下发了通知，寒假时间提前！”

班级一阵欢呼，比读古文时候的声音大多了。

曹女士不得不拿着黑板擦敲了敲黑板，扯着嗓子补充道：“只是说了会提前，没说提前多久！”

小胖子齐朗高呼：“一天也是提前，爽啊！”

曹女士没去打断他们的兴奋，等着他们自己安静下来，说：“放假提前，意味着咱们的期末考试也提前了，都得做好准备啊！”

“好！”小崽子们异口同声。

一节语文课过得很快，这群小崽子们的心都飘到寒假的悠闲生活了。

章张也兴奋，等放了寒假他绝对一下家门也不出，这冬天太冷了。下课的功夫，班级里异常活跃，得知提前放假的兴奋劲儿怎么也得有个三四个课间才能消化。

章张环顾了下教室，最后眼神不自觉地落在杜程那。

他和杜程的位置离得不远，同是第五排，只是隔了俩过道。章张在左边，杜程在他右边两列的位置。

杜程没什么反应，正在低头看书。他的前桌胡若若转过头来跟他说话，杜程便抬起头听着，指尖点在课桌上，骨节细长，有一下没一下的点。

杜程的前桌胡若若是五班班长，很活泼很受老师学生喜欢的女孩子。虽然章张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看到看着胡若若兴奋的表情就知道一定是让人愉快的话题。

可杜程还是那个样子，丝毫看不出兴奋，和胡若若的反应有着强烈的对比，好像什么事都不会让他的情绪有波动。

章张一直觉得，杜程可能是缺少一种叫做情绪的知觉，他很有可能是把这个知觉换成了智商。

似是感觉到章张的目光，杜程朝着章张的方向看过来，对上章张的视线。

猝不及防对上杜程淡漠的眼神，章张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移开了视线。杜程也没有什么反应，转回头继续听胡若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