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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师父

应芊芊被宫人扶下去敷药疗伤,那簪子虽未真的刺入她脸上,但前头那盏热茶却是实打实地泼了上去,如今她半张脸都是不自然的涨红。

“放肆!嚣张!”太后被皇后服侍着靠回椅子上,却半晌都没能将气喘匀。这个已经容颜逝去的老女人大部分时间都在自己宫中吃斋念佛,此时脸上却露出与她外表不符的狠厉神色。

“当年就应该让这野丫头死在宫外!一时心软竟让她活成了这么个冤孽样子!真是越来越像那个贱女人了!”

她们都知道那个贱女人指的是谁。

那个当年美得令六宫粉黛无颜色的女人,那个差一点就成为了皇后的女人,那个即便被扣上了通奸的罪名皇帝却依旧不舍得赐死的女人。

怜妃,萧令情,也是应落年的生母。

“先送公主回去。”郑皇后不希望自己女儿听到这些,让随身的大宫女先一步将她送了回去。

太后尤在说:“就不该让那个女人的孩子活到现在,你看看,如今真是要翻天了!”

郑皇后从宫女手上接过新沏好的茶,给太后奉上,低声道:“当初也不是没有动手,只是这孩子命大,谁能想到从悬崖上扔下去的孩子还能活着?”

“说到底这也是她的造化。居然在外边平平安安地活了好些年,后来陛下派人去找,竟还真的给找回来了。”

“造化?哼,哀家从来不信这些!”老太后冷哼一声:“之前那萧氏怀胎之时不是还有道士说她身后有龙凤之相吗?结果还不是在冷宫中苦熬数年,连孩子都没见到就死了。”

“不过话说回来,左右有您护着,和亲的事情也轮不到若菱身上,就让应芊芊去和那丫头斗吧,免得牵扯到咱们头上来。”郑皇后道。

“哀家这一生手上也没少沾几条冤魂,老了老了也无所谓再多几条少几条,只是你和若菱都心善手软如今哀家是老了,那女人的孩子还有的活,斩草不能除根,哀家是担心你们日后要吃了她的亏啊!”

郑皇后倒不担心,“如今怜妃也不在了,陛下不过是念着点旧情给了她一个封号,平日里也并不愿意多见她,凭她一个小姑娘翻不起什么浪。”她微微一笑,“当年我们的确陷害了怜妃,但将她打入冷宫的是陛下,派人把她孩子当野种扔出宫去的也是陛下,以至于怜妃在冷宫中郁愤病死,您觉得陛下心中难道真的没有疙瘩?”

成阳帝一生傲慢自负。一个比肩嫡公主的封号是出于愧疚,但这份愧疚也注定了他不会真心喜欢应落年。因为每见她一次,他就会想起一次自己的错误,一次两次还会愧疚,次数多了,愧疚就变成厌恶了。

“你倒是看得透彻。”

“毕竟是三十年夫妻。”郑皇后微微低头,精心保养的脸上还是不慎露出了几道细微的皱纹。

“唉,只是这么多年都委屈你了。”太后拍了拍郑皇后的手,“前有萧氏勾着陛下,好不容易她废了、死了,却又来了个狐媚的姜姬,日日缠得陛下无暇分身,竟是丝毫不顾及中宫的面子。”

“为了家族的荣耀,侄女不委屈。”

“你不委屈,宝珍呢?自古还从来没有庶出的公主能和嫡生的公主平起平坐,如今倒是开了先河。天下人怕不是都在笑我皇家的规矩,笑我皇家的嫡公主!”

郑皇后杯中的水面在轻颤了一下,随后又恢复了平稳:“不会的。”

就像当年怜妃再得宠也依旧没能越过她的地位,她也绝不会让怜妃的女儿踩到她女儿的头上!

郢朝最尊贵的公主只会是她的若菱!

应落年走的不慢,碧琴带着侍女匆匆快跑了几步才追到她身边。

碧琴感觉自己已经快要不认识自己服侍公主了,从那日太极殿前开始公主就变得越发奇怪,脸还是那张脸,但气势却不太一样了。以往一直低调不爱打扮的公主突然翻出了以前不会用的华贵首饰,衣衫裙子也都挑布料最珍贵、做工最精美来穿。原本公主不爱做妆,非是重大场合便是连青黛和胭脂都不用,更有甚者还会用黄灰色颜料混合着珍珠粉涂在脸上,让自己的肤色看上去更黯淡些。也幸好底子美,即便不上妆也有十分颜色,不至于失了身份礼数。

从前她替公主委屈,如此一张娇颜,何必费尽心思藏起来,公主总会劝她说自己在这宫中一无根基二无靠山,低调一时方可保全一世。

可如今的公主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她的美与骄纵,不但美得张扬,行事作风也越发嚣张跋扈。

给谢公子的那一巴掌还没有解决呢,今日却又在太后宫中打八公主、威胁皇太后!

公主怕不是中蛊了把?!

碧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应落宁的神色,越发怀疑这个自己面前的公主不太正常。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应落年道:“可你见过因为兔子乖顺就放弃捕食的猎鹰吗?”

“以前是我太天真了,示弱只会让敌人更快地展开攻击。可我即便是只兔子,也是铁齿铜牙还会蹬鹰的兔子,如今是时候教教她们如何做畜生了。”

碧琴感觉自己快要死了,公主怎可直接在这宫中说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就不怕太后与皇后报复吗?可转念一想,即便公主不说这话,就刚刚做的事情也足够引来报复了,便神奇地对上了自家公主的脑回路,油然而生了一股破罐子破摔的无谓。

中蛊之后的公主好像也很帅气潇洒啊!

傍晚,食罢晚饭应落年便早早叫人为她卸去钗环准备休息,今日她在太后殿中不管不顾地闹了一遭,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人敢在这个时候来找她的晦气。可从妆台起身时她却突然发现了一处违和。

她轻轻盖上珠宝匣,不动声色地用袖子覆住桌面上一片叶子,随后镇定地吩咐左右退下。直到宫女全部退出去、殿门被关上后她才将那枚叶子从衣袖下拿出来。

这是一枚椭圆形带尖的榕树叶子,小小一片并不惹人注意,宫里的大部分侍女都会把它当作常青树的叶子,但应落年却知道,这是榕树叶。

郢京中没有榕树,这种树属于烟波雨暖的江南或是云遮雾绕的群山。

她颤抖着沿着廊道跑出去,三步并作两步迈过流云溪上的小桥,来到栖凰殿后的假山处。这个地方稍有人烟,使最好不过的藏身处。

从她的角度看去那里并没有人,但她就是知道,那个人一定在这里等她。

就像过去无数次那样,他总是悄无声息地出现,默默留下一片榕树叶子。若是有空她便拿着叶子去寻他,往往他会教她几招武术,原本是要学剑的,可在宫中实在不方便,后来便改为教授些实用的防身之术,也不拘着是下毒还是下绊子。

偶尔他也会给她带来些宫外的小玩意,杂书话本、泥人珠串什么的,她完全无法想象他在那些玩具铺子上挑礼物是什么画面。

大概依旧是端着一张仙气飘渺的脸,拿了东西便走,还会忘记付钱吧。

不去也没什么,他就会像来时那样悄无声息地离去,只是隔日起床时会发现窗台上多了几只有趣的小玩意罢了。

都说近乡怯情。在遥远的塞外漂泊了那么多年,越过生死之川回到现在,她去过太极殿、闯过慈宁宫,也重新回到了栖凰殿,可唯有此时她才突然产生了一种胆怯的情绪。

好像她一直想一直念的那个家终于出现在了她面前。

她凌乱着头发赶来还跑丢了一只绣鞋这些都不重要了,她在外面受了多少委屈也都不重要了,因为她终于回家了。

她按捺住那颗快要从胸口跳跃出来的心脏,踩着小径上的鹅卵石小跳着绕过假山。

傍晚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刻,火红色的晚霞为这片天空画上最后一抹眷恋,随后跟着逐渐暗淡的天光一同隐去。

那人就站在不远处的枫树下,这天最后的一盏天光都倾洒在他身上,光影被叶片枝桠切碎后细碎地点缀在他身周,像一个温暖的归途。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满头白发,任秋风轻撩着他的发梢。看到她来时那人眼底泛出笑意,就像是一枚杏花不慎落入冰封的湖水中,瞬间将这泼墨山水都染上了春色。

“落落。”他轻笑着唤她,像唤一个贪玩忘记回家的孩子。这一声呼唤好像可以跨越漫长的时光洪流,越过辽阔的郢朝大地,去到关外那苍茫的草原。

她作为魂魄的意识就是在这声音中被唤醒的。

那天,她飘在空中,看着师父一人一剑从郢朝与突厥的边界一路血战,直杀入突厥王帐中。数千铁骑几乎将他淹没。漫天血色在他身边飞舞,分不清是突厥人的血还是师父的血。

那其实是她第一次见师父出剑,师父身旁总是有一把剑,玄铁做柄、檀木为鞘,灵丝缠绕、神光内敛,纵然见识不多,她也识得那是把世间难觅的宝剑。可这把剑师父从不出鞘,反而是随手摘下花叶和路边拾起的砾石都可以成为他的武器。

幼时被师父抱着满天下游历时她也曾问,为何怀中有剑却不用。师父便答说,因为还未有出剑之心。

她又问,如何能有出剑之心。

师父告诉她,当持剑之人不考虑万般后果也要达成某个目的时,便是有了。

师父人生前三十七年都没出过鞘的剑,在她死后的第七天架在了阿史那枭的项上。

他一路披星戴月、眠风卧雪,从中原赶到了塞外。

他要他交出她的遗体,他说他来接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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