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旧仇

鹤颐楼二楼的雅间中，谢海忠与谢彦相对而座。

“你最近的行事我是越发看不懂了。”谢海忠品了口茶，皱眉道：“就像这碧螺春中加了柑橘皮，果不似果，茶不似茶，怪了。”

谢彦也端起茶尝了一口，微苦的茶汤中加入了一味意外的酸甜，的确怪了，不过细品之下又有种微妙的融洽。

谢海忠敏锐地察觉到谢彦嘴角的一丝笑意，不由得惊诧——谢彦何时会这样笑？

“你是不是对安和公主动心了？”他问。

“想多了。”谢彦收回笑意，重新回到了之前那副冷漠的表情。

谢海忠不信，仔细梳理这些日子谢彦做的事情，不难发现他所有的异常都是围绕着安和公主，甚至今日为了不让她回宫受罚，他居然特意赶过去送了她一盒逍遥散。

他什么时候在意过这种事情？

“你当真要把安和公主送去突厥王庭？”谢海忠问，这是他最不理解的地方：“把她留在京城才是对我们最有利的选择。有她在，萧嵩和斐茂就都是我们的掌中之物，以你的性格应该不会平白放弃这么好的一个把柄才对。”

最近萧嵩频繁拜访故旧、过问六部事务，隐有想要重新夺权的意思，谢海忠正想着要再好好敲打敲打他。

“如今的朝堂早已不是十年前的朝堂了，萧嵩不足为惧。斐茂虽然手中还有兵权，可陛下不信他，如果他聪明就会缩着脑袋不出头，否则不必我们出手，陛下第一个便不会放过他。”

“如今这局面，有她没她都不会对我们的计划造成什么影响。”谢彦道。

“那也不是你非要让她和亲的理由。”谢海忠却不信他的说辞，“你这段日子做了太多不必要的事情，还记得自己真正要做是什么吗？”

“我记得的，忠叔。”谢彦转头，透过窗看向不远处巍峨的宫城，眼中尽是晦色，“在他对我父亲用了烹煮之刑时，郢朝的气数就该尽了。”

“颜家、张家、蔡家，还有当初参与陷害我父亲的东林党和南明派官员，就让他们给这个旧朝陪葬吧。”

烹茶的水又沸了，谢海忠给自己杯中添满，看着谢彦冷漠的眉眼忽然间就沉默了。

“你父亲，”他顿了顿，“或许并不想这样。”

改朝换代必然伴随着动乱和死亡，会有无数人家破人亡，原本艰难统一的天下也可能会分崩离析，这是那个人无论如何不愿看到的。

“所以他死了。”

谢彦说话的语气好像他们在谈论的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物，可谢海忠看到他，脑中浮现的却是那个从乱葬岗中爬出来，怀抱着自己父亲头颅的小孩。

“你是来杀我的吗？”小孩紧紧抱着怀中熟烂的人头，在黑暗中的眼睛却比夜色还深，映不出一丝月光。

“不，我是来报恩的。”谢海忠答。

他曾受谢彦父亲大恩，所以他将谢彦带回家，给了他自己儿子的身份。而如今，这个身份又帮谢彦重新回到了京城，在这幕后搅弄风云。

“这天下是活人的天下。”谢彦没在意谢海忠一瞬间的恍惚。他从匣中随手抓出一把碎银，抛出窗外。楼下行人见状纷纷扑过来哄抢，你推我攘、明争暗强，好不热闹。

“有怨憎爱恨，会被欲望驱使的也是活人。”谢彦又道。

“你以为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我的父亲吗？”

“不，我是在为自己复仇。”

他的眼睛依旧黑沉，反射不出一丝天光。

在栖凰殿中的九里香开得最盛的时候，突厥王庭的使臣抵达了郢京。

成阳帝对此很是重视，专门在大政殿设宴款待使臣，甚至要求所有成年的皇子和公主都要出席此次宴会。

“其实公主们本是不用去的，是突厥那边说要见见三位公主才好定下和亲人选，这才另设了公主们的席位。”碧琴将打探回来的消息告诉说与应落年听。

她愤愤不已：“果然是未开化的野蛮人，公主难道是集市上的货物吗，还要摆出来任他们挑选？”

“和亲人选也不会是见一面就决定的。”应落年反倒不在意。上辈子她没出席这场宴会，和亲的名额也依旧落在了她头上，可见最终做决定的人还是成阳帝。

突厥要的只是公主，她们三个是谁都可以。

“那要是突厥人见到公主的美貌，非要选公主嫁去他们那边可怎么办？”

“傻瓜。”应落年转身敲了碧琴一个栗子：“这次和亲的对象是突厥的四王子阿史那贺鲁，可他又没有亲自来，那些来的使臣们才不在乎带回去的公主是否貌美。美丑又如何，反正又不会是他们的妻子。”

使臣们在乎的是这公主是否尊贵、陪嫁如何、能带多少东西随他们一起回突厥。”

不过应落年没说的是，前世送亲队伍才走到半路远在突厥王庭的四王子就暴病而亡，而依照突厥“父妻子继、兄死娶嫂”的习俗，迎娶郢朝公主的人就由阿史那贺鲁变成了阿史那枭。

阿史那枭来过郢京，自然听说了那些她与颜珞的传闻，那时甚至传言说她怀了颜珞的孩子。

此后他们间所有的不幸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那要是这样说，突厥使臣岂不是会更想要五公主？”碧琴恍然，欣慰道：“不管是谁，只要不是殿下就好，我听说那边黄沙漫天不说，平日还要住在帐篷里，而且他们连盐和茶叶都没有，还要从关内运过去，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

她还是不放心，从箱子中拿出几件素净的衣服：“公主还是穿得低调些吧，就怕那些突厥人见了公主挪不动步子，到时候金银不要偏要公主，那才糟糕呢！”

“哪有那么夸张。”应落年被碧琴紧张的样子逗乐了，嗔笑道：“就你想得多。”

话虽这样，可还是从那几件衣服中挑了一件换上：“再挽个素鬓，这样你总放心了吧。”

“不放心。”碧琴故作愁苦状：“殿下生得这如此之美，若我是男子恨不得一辈子将殿下藏起来，外人就算看您一眼我都要怕他把您抢去呢！”

“嘴贫！”

城楼上的鼓被敲响，打断了她们的笑意。

时间快到了。

暮鼓声中，突厥使臣在宫门前下马，步行穿过宫城巍峨的城门。他们的部队在西北战场打得郢朝军队丢盔弃甲，打得郢朝皇帝不得不献出公主求和，自然也是抱着轻蔑的心态来赴此宴。

他们用突厥语放肆地讨论着要给四王子挑个什么样的妻子，猜测着这汉人皇帝打算献出多少黄金白银、香叶瓷器，又计算着他们能把这数额加到多少。

在使臣们看来，如今的郢朝就是一只落败的狗，任他们踢上一脚、踹上一脚都不敢吭声。

阿史那枭也在这些人当中，可当他迈过宫门时却有着完全不同的心情。

恍惚间他好像曾经走过这条路，记忆中的人也在同他一样走在这长长的甬道中。一步、一步、又一步，他踩在曾经踏出的脚印上，走向他过去曾去到过的地方。

那里有一个女人，会是他未来的妻子。

梦里的心一直在痛，痛苦仿佛延续到了现实。他们曾以那么惨烈的方式收场，可他却依旧期待着今生的相见。

他想起了好多关于她的事情，可仿佛阴差阳错般，那些散碎的记忆片段中会出现她华美的衣角、她的雪白的柔荑，却始终没有出现她的面容。

“只要我见到你，就会认出你。”他低语。

草原上有矫健的骏马和翱翔的雄鹰，有最烈的酒和最自由的风，还会有你，和将用一生守护你的阿史那枭。